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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桂香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看着前面一米七出头的闺女,身形走势像极了年轻的自己。那副瘦筋干巴,怎么吃都不会胖的身架骨,全随了她的父亲。从家到村外的大路口,有半里地,陈桂香与闺女前后脚先是隔着两株玉米的距离,慢慢拉成了一个地块的长短。闺女一步也不等她,迈着腿径直往前走。跟在后面的陈桂香咽了几口唾沫,咕哝了几下嘴,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刚出村,迎头碰见村里跑媒拉纤的李巧嘴,擓着荆条篮子去玉米地薅草回来。李巧嘴一双眯缝眼在陈桂香母女身上来回扫。陈桂香勉强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李巧嘴往路边闪了闪。瞧着陈桂香和闺女走过去,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往村里走去。

快到大路口,陈桂香恍见个男人在大路边走来走去。她不想被闺女甩得太远,加紧了脚步。陈桂香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长相。个头跟闺女差不多高,黒瘦的脸膛被竖起来的衣领盖去一半。男人也看见了陈桂香,揣在裤兜里的手掏出来,在两侧的裤缝上擦了擦。男人的全脸从衣领里露出来,前额三四道堆起来的抬头纹,试图把眼皮尽力向上拉。他侧着头向陈桂香示意。陈桂香觉着他的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一时窘得眼光落到了旁处。

闺女继续朝前走,陈桂香一把抓住了闺女的胳膊。闺女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侧弯了下身子。扭过头无奈地看了眼母亲,用右手竭力掰开母亲的手掌。低头跟母亲小声唧哝,“妈,咱在家不都说好了吗?”陈桂香的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我后悔了,你能不能不去?”闺女还在掰她的手,不愿意抬头看一眼母亲,鼻腔带着哭音,“我不后悔。”挣脱了母亲的钳制,闺女头也不回地走了。黒瘦的男人回头望了望陈桂香,猜不透是同情还是得意。

陈桂香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走到自家院墙转角,眩晕让她支撑不住。她手扶院墙,走进院门,穿过屋门,侧卧着歪倒床上。陈桂香阖上眼,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分外凸出的眼珠子像牛眼一样瞅着她,眼里全是怨恨。她并没有听见响动,却瞅见铁皮的大门上陷下一个大坑,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地,呼呼地往屋里冒风。陈桂香骂不出声。再扭脸,厨房门口侧墙上,那个经常挂勾绳镰刀的钉子上搭着一根粗麻绳,麻绳吊着瘦高男人的脖子,男人的头和手臂耷拉着,身子像一条空荡荡的线,似乎风一吹,就能转起圈来。陈桂香一下睁开了眼,头上全是汗。

黑透的夜漫进屋子。她举手摸着墙,拉一下床头的灯绳,挣扎着起身下床。走到外间,开着的院门和屋门,像黑夜里大开的两张巨嘴,她就是巨嘴里的猎物,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关好里外的门,陈桂香又合衣躺在了床上,她连拉被子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妮儿,妮儿,你难受不?”老母亲笑着问她,陈桂香哭着跪爬在母亲面前,“娘啊!妮儿想你了。”她哭得气结。母亲喊着她的名字,在拍她的脸。她心里着急,眼皮慢慢睁开。一个男人的身影轮廓显了出来,待看清楚面前的人影。她虚弱地喊了声“哥。”

陈桂生直起身,把陈桂香从床上拽着扶起来,顺带把枕头往上拉了拉。陈桂香靠在床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哥,我想咱娘了。”正要从床头桌上端碗的陈桂生手顿了一下,红着眼眶拉起妹妹的手,递给她一碗粥。“一天没吃东西,身子虚,先把饭吃了。”陈桂香哆嗦着手,把碗捧到面前。泪,掉进碗里。

“我来这儿半天了,你也醒啦。我这会儿得回去,家里老母猪刚下崽,你嫂子一人照顾不来。这是咱娘老屋的钥匙。”陈桂生把钥匙放在桌上,起身离开。陈桂香眼看陈桂生要出屋门,喊了一声,“哥,我对不起咱娘。”陈桂生说,“你回咱娘的老屋住一段时间吧。”

母亲的老屋依山而建,三间石头瓦房,一间正厅,两头两间卧室。这也是早早过世的父亲留给家里最大的财产。陈桂香推开屋门,没有陈旧的霉味,干净整洁的屋内,还是自己20年前离开时的摆设。外间的墙上糊满了九几年泛黄的报纸,正中的墙上贴着一张伟人像,靠墙摆着一张四个抽屉的方桌,方桌右边一个搪瓷圆盘里放着红底牡丹花的暖壶,左边摆着母亲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母亲花白的短发,紧抿嘴唇,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陈桂香走过去,摸了摸照片,话音颤抖,“娘,妮儿回来了。”

陈桂香掀开她和母亲那间屋的门帘,沿着两侧墙壁盘了两个石头炕。红点蓝底的床围被岁月侵蚀得泛白。靠窗户的炕是她的。但是冬天的时候,她喜欢躺到对面母亲的炕上。寒冬腊月天,她蜷着腿缩在被窝里,母亲睡觉时,会把她的腿拽直了,把她石头蛋一样冰凉的脚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娘,开春我就去县城的鞋厂上班了。我也20岁了,可最远只是在咱乡里读初中。县城这么远,你说我行吗?”

“我家闺女长得又不赖,干活利利索索,肯定行。”

“娘说行就肯定行。等你闺女将来有出息了,也带你去城里转转。”

“可不是吗,我还等着享我闺女的大福呢。”

母亲的笑声那样亮,似乎还在这个屋内响着。陈桂香心里像有人用闷锤敲了一下。

榆钱刚出新芽,山坡上的草皮还没有完全泛绿。陈桂香甩着身后两条黝黑乌亮的大长辫,穿着母亲给她纳的新布鞋,背着一个蛇皮袋,和村里五六个姑娘去了县城。

入冬再回家。有天晚上,她扭扭捏捏地告诉母亲,她喜欢上厂里一个叫常安的男人。常安家比她们家还要山,从她们村再往山里走五个村,就是常安的家。母亲问她你喜欢人家,人家稀罕你不,陈桂香不确定。但是她太喜欢常安了,恨不得把心掏给他。

母亲托媒人去常安家说合,常安的父母也托人到她们村打听。偷偷相看过陈桂香的人后,常安父母十二分钟意。常安答应了娶她。她在厂子里对常安好,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她跟常安说,等结了婚,她就不来鞋厂上班了,她回家帮他父母干活,替他父母照顾九十高龄的奶奶,常安一个人在外头踏踏实实挣钱。

母亲把院子里的老椿树找人砍了,给陈桂香做了一套组合柜的陪嫁。她堂哥跑运输的蓝色大卡车把这套组合柜送到了她的新房。陈桂香喜气洋洋嫁到了常安家。照顾老小,洗衣做饭,割麦锄地,陈桂香的勤快,赢得了公婆家所有人的心,除了常安。常安一个月回来一次,对她没有夫妻之间的亲昵,一张床上两头睡。结婚一年多,陈桂香想要一个孩子,可常安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

陈桂香跑去了县城,在鞋厂的大门口,她看见常安和一个女人有说有笑来上班。常安也看到了她,朝她走过来。

“你没住宿舍多久了?你不喜欢我,为啥要娶我?”

“我爹娘愿意。”

陈桂香甩手给了常安一巴掌。厂门口瞬间聚集起一堆人,把她和常安围在中间。陈桂香羞愤难当,挤出人群,逃似的回到了家。

陈桂香和她的那套组合柜,被堂哥的蓝色大卡车接回了家。看着回来家的闺女,母亲不敢多说话,怕万一哪句话不得当,伤了闺女的心。陈桂香自己也明白了,不管多好的姑娘,一旦离婚就会在人前掉价。她自己就是。她能感到他人对她的低看。曾经她是村里姑娘中的掐尖,就因为离过婚,她排到那些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头。

依旧有媒人踏着门槛来给她介绍对象,可陈桂香把媒人撵出了门。都是别人挑剩的,让她瘸子里挑将军,不是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是二婚带着孩子。陈桂香一想到自己不是嫁个残坏人,就是去给别人当后妈,心里就一阵屈辱似的难受。

方四林是堂姐介绍给她的,方四林跟堂姐一个村。陈桂香坐在堂姐家屋里,方四林走了进来。突然一个高高的人影压过来,陈桂香不由抬眼向上看。方四林近一米九的大高个,瘦得皮包骨头,衣服穿在身上像套在竹竿上。瘦长的脑袋,头发自来卷地贴着脑门,颧骨高耸,眼珠子凸出,“瘦得跟鬼似的”,这么一句话下意识地溜进了陈桂香脑子。方四林一点也不见外,大大咧咧地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

“你就是桂香呀,这么漂亮。”

红云噌一下涌上了陈桂香的面颊,她低着头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方四林也不介意,自说自话,而且直白浅露。

“我听你堂姐讲你,还不信。今个见了,我只能说那个男人真是瞎了眼,这么好的女人不知道疼。要是我,天天捧手心,放心窝里护着。”

陈桂香听着方四林的话,局促难安,脸皮红了一层又一层。她承认,方四林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很受用。嫁给常安又离婚,陈桂香委屈又不甘,可从来没有人带着怜惜心疼,替她说说话。家里的母亲和哥哥同情她的遭遇,她能察觉到他们跟自己说话的小心翼翼,他们越是小心,陈桂香压在心底的羞愧自责越重。来来去去的媒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让她认清现实,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要放低身段,别不自量力。她并不觉得方四林是好人,至少他说出的话,让她从自卑羞愧的坭坑里暂时挣脱出来,让她意识到还有人平视着她,不揪过往,把她看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许多年后,陈桂香才醒悟,她鬼使神差地答应和方四林一次又一次见面,不过是沉溺在他的会说话里。方四林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心上,让她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弥补了她与常安那段感情里缺爱的遗憾。

方四林带着陈桂香去县城,她穿上那条碎花裙子,柔软的衣料碰在身上,丝滑无感,她站在试衣镜前。方四林大声招呼服务员。

“就这条了,好看得很。”

“不行,不行,这穿上跟没穿衣服似的,干活也不方便,我不要。”

“照你的说法,人家这店里的衣服都卖不出去。女人就是要穿好,讲究好,男人干活才有劲儿。听我的,错不了。这裙子也就刚刚配得上你。”

陈桂香痴痴地笑,在方四林面前,她搭不上话,可心又像飞在云端。方四林带她去吃饭,霸道地拉着她的手。“桂香,嫁我吧。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遇上了你,我就想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只要你嫁了我,我保证这辈子对你好。”

陈桂香的母亲和她的大娘在村里争吵。母亲哭着指责大娘黑心黑肠,养出来的闺女也狠心歹意,没人坑了,把自家妹妹往火坑里推。当姐姐的人,把妹子介绍给一个劳改犯。一辈子强势惯了大娘,跳着脚骂母亲不讲理。牛不喝水强摁头,自家闺女管不好,头婚寻一个人家不稀罕,二婚相中一个劳改犯,还有脸搁这儿大吵大闹。母亲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捶胸顿足地哭骂着。陈桂香躲在家里,任性倔强地不松口。哥哥说得对,她就是猪油蒙了心,自轻自贱,一心要跟了方四林。那个因为盗窃罪,蹲了十年大狱出来的劳改犯。

陈桂香跟母亲在家僵持了五天,母亲几乎水米未进。一端碗吃饭,就要大哭一场。即使这样,也没能哭软陈桂香的心肠。她拎着装了自己几件随身衣裳的包袱出门,母亲赶上来,拉住包袱不撒手,她就硬拽。执拗的她钻进了牛角尖,方四林在她眼里就是最好的,他家徒四壁也好,他犯罪打劫也罢,她铁了心要嫁给她。她想给那些小看她的人瞧瞧,她陈桂香不是没本事的人。

“妮儿啊,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明年再回来就见不着恁娘了呀。”

陈桂香夺过母亲手里的包袱,哭着往前走。虚弱的母亲被哥哥搀扶着萎在地上。陈桂香快走到胡同口,母亲的话砸在她心上。

“陈桂香,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也把话撂这儿,你去过你的好日子,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回来给我披麻戴孝。”

在老家无房无地的方四林带着陈桂香去城里讨生活。方四林打零工,陈桂香去饭店扫地洗盘子。方四林每天傍晚会把一天的进账递到陈桂香手里,陈桂香把一张张揉皱的毛票捋平,一枚枚零散的硬币抠着数清,存起来。每晚清点这些零钱,她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她不怕吃苦,她还等着回家见母亲。

夏末的一天,方四林没寻上活。傍晚带她上街遛跶。马路边遇见一个卖水果的大娘,昏黄的路灯下,大娘绕着摆水果的三轮车挪动,一会儿把苹果搁上,一会儿又把梨拿下来。大娘佝偻的背影,戳疼了陈桂香的心,她想到了母亲。她跟方四林说想吃苹果。他们买了两个苹果,方四林递过20块钱让大娘找零,大娘的零钱盒放在水果隔板下的车斗里。大娘弯腰找零时,方四林紧挨着大娘,陈桂香站在一边等着。遛跶回来,方四林掏出70块钱让陈桂香存起来。陈桂香看着那张50的绿色票面,心里一哆嗦,她想起了那个卖水果的老大娘。

第二日傍晚,陈桂香又到老大娘那里买了两个苹果,悄悄把50块钱放进了大娘的零钱盒。方四林在陈桂香的心上扎了一根刺。可她没想过放弃,当初自己费了那么大劲选的路,不能说停下就停下。即使刺,她也得忍着疼拔出来,伤口自己揉。

闺女出生了,陈桂香看到了草露嫩芽,花发新蕊的希望。她和方四林在老家盖的五间红砖平房也立了起来。尽管屋里墙壁还没刷白,家具也没几件,好歹也算有个窝。陈桂香带着闺女守在家里,方四林出去挣钱。

身边没有了陈桂香,方四林就像个魂不守舍的空心人。得空就往家里跑,疑心病让他冷不丁地从陈桂香身后冒出来,数着她跟几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笑了几回。方四林舍不得打陈桂香,却把烧心的嫉妒攒进了辱骂声里,借机在家里装疯。刚安装好的院门,方四林拿起院墙外的砖头,砸下一个大坑。扔完砖头不解气,他又抄起旮旯里的锄把,哐哐当当,把两扇窗户玻璃砸了个粉碎。羞辱和激愤让陈桂香冲了上去,她朝方四林的头脸胡乱抓挠,方四林干瘦的脸上、脖子上瞬间鼓起血红的印子。听到三岁闺女的嚎啕大哭,陈桂香软了下来。抱起躲在屋角的孩子,跑出了家门。

她又能去哪里?出了村,往前四里地就是母亲家,她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亲娘。只知道自从她离开,老母亲就缠绵病榻,时不时就要去住一段医院。她把买的营养品托护士稍进病房,又被原封不动地拎出来。她躲在医院的角落,看着出院的母亲,脚下却像长了钉,拔不开腿。她搂着闺女坐在两里地的路牙石上落泪。夜落下来,寒气升上来,陈桂香只能拉起闺女往家返。

母亲是在她嫁给方四林四年之后去世的。陈桂香被哥哥堵在门外。陈桂生冷漠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心。

“陈桂香,你回去吧,你忘记咱娘说的话了?活着没享你一天福,还缠上一身病。这人都没了,就让她安安生生地走,别再来气她。”

陈桂香自己做了一身孝衣,跪在院子外,一天一夜。进进出出的亲友,看着不忍心,找陈桂生说情。陈桂生恼了,吼出的怒火能把院里的柴火点着。

“她跪这大会儿,你们就受不了。她气俺娘的时候,谁来可怜俺娘了。俺娘没了,是她陈桂香气死的。”

陈桂生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大哭,陈桂香在院外失声痛哭。陈桂生终究没舍得这个小妹,让她进了灵堂,磕头、吊孝,送母亲最后一程。

母亲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落了一层薄雪。遵照习俗,路祭结束,孝子孝女磕过头。棺椁送入坟地到入土为安这段时间内不能再听见哭声。眼见棺椁被忙人抬走,陈桂香失去了理智,疯了一般抱着母亲的棺材不放手,两个大老爷们都撕拽不开。她捆绑孝衣的麻绳断了,白粗布的孝衣拖在地上,与地面的雪水混在一起。孝帽也被蹭掉,凌乱的头发与眼泪鼻涕一起糊在脸上,陈桂香闭着眼,仰着头,一声紧接一声,嘶哑地哭喊着娘。

陈桂香擤了擤鼻子,开始拾掇床上的被褥。趁着天好,她想把被褥扛出来晾晾潮气。李巧嘴进来时,陈桂香正拿着笤帚疙瘩打被褥上的灰尘。看到李巧嘴来,陈桂香打得更下力,李巧嘴扇着鼻子,咳咳两声,凑到陈桂香的耳根儿。

“桂香,我给你说的事儿考虑咋样了?”

陈桂香狠瞅一眼站在晾绳另一侧的李巧嘴,笤帚疙瘩直接把被褥的底边打得飞起来。李巧嘴往后退了一小步。

“桂香,你咋恁倔呢。闺女也跟人走了,你还年轻,再找一个不丢人,老了也有个伴儿不是。”

“你啥时候看见我闺女跟人走了?她那是去上班。你乱嚼舌根,也不怕烂了舌头。”

“算我说错。我跟你说的是正事,你可考虑好啦?常安还等着我回话呢。你说恁俩,虽说年轻时生过嫌隙,可现在儿女都大了,两个过来人又都是自由身。俩知根知底的人搭伙过日子也踏实。常安也说了,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只要你愿意,他后半辈子掏心掏肺补偿你。”

“你回去告诉常安,我没那么下贱。”

“桂香,你咋这样说呢。常安要真是那样想,他也不会在死了老婆之后等你五年。凭他那样的条件,啥样的找不上,还死磕着你不放?”

“常安恁好,你嫁他去呀,你又来死缠我干啥?常安给你的跑腿费就让你恁眼红?”

“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陈桂香,你活该一辈子吃苦受罪。报应!”

李巧嘴手点着陈桂香,转身锵锵往外走。

“报应”俩字像一声诅咒,震得陈桂香心里一沉,手里的笤帚掉在地上。她又看到了五年前她跟常安碰面的场景。

陈桂香拱着头在酒店的大厅里拖地,额头上的汗流进眼里,她闭眼时把拖把推了出去,戳到了顾客的脚。女人鄙夷的叫骂声在陈桂香耳边响起。她用手背蹭一下眼角的汗水,没顾抬头地躬身道歉。女人的声音落下去,常安惊讶地喊了一声“桂香。”陈桂香这才直起身,看到眼前衣冠楚楚的常安,陈桂香尴尬地笑一下,常安身边的女人也立马换了一副面孔。

常安约她出来聊聊,她犹豫过后答应了。常安说他的老婆出车祸去世,现今一个人带着儿子过。陈桂香能听出常安话里的意思,他在跟她道歉。陈桂香的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忍着眼里的泪意,望着常安。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自己选的路与常安有什么关系。可她大半辈子经历人世的拉拉扯扯,牵牵连连,细细想来,又都是从跟常安离婚那儿开始的。

如果方四林是个坦坦荡荡的男人,不干旁门歪道的事儿,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她就不用长期忍受良心的谴责。跟着方四林,她慢慢活成了自己也小看的人。

如果方四林没有查出肝癌,忍受不了钱财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在自家厨房侧墙的钉子上上吊自尽。她也不会生出卸下重负的自私想头。她从方四林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心底的恐惧却在蔓延滋长。她一宿一宿睡不着,一闭上眼,方四林惨白的脸,让她脊梁骨发凉。方四林呲着白森森的牙喊着她的名字。“桂香,我上吊可全是为了你呀。”陈桂香从家里逃出来,方四林那具被绳子吊着脖子的身体晃晃荡荡,像风一样跟着她。

陈桂香无处可逃,只得锁了家门。以陪闺女读书的名义,在她读书的职高附近租了间民房,顺带在就近的酒店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谁知天意弄人,他又碰上了丧妻的常安。她接受了常安的第一次约请,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想到闺女,陈桂香的心像被人下死劲儿地揪拽着。这个她寄托着念想的骨血至亲,让她后半辈子的指望也落了空。这是不是就是李巧嘴说的报应。

闺女读了十来年书,陈桂香作为家长,唯一一次被老师喊到面前,是得知闺女犯了生活不检点的错误,被职高开除的消息。她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走在校园里,晕乎地找不到校门口。她不清楚自己走了多少久,转了几圈,眼前还是那块红绿相间的大操场。她坐在花坛边歇歇脚,多亏一个好心的小伙子,过来给她指路,并把她送出了校门。

出了校门,她沿着马路朝前走,身后响起小伙子喊她的声音。她驻足回头,小伙子追上她,挨着她的耳朵边说话。

“阿姨,你闺女谈恋爱不检点,是我告发的。谈恋爱的对象就是我。”

陈桂香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

“忘了告诉你,我爸是常安。”

小伙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走了。陈桂香眼前一黑,一头栽到马路上。

陈桂香额头缠着绷带醒过来,闺女正坐在医院的病床边看着她哭。陈桂香浑身颤抖,用尽最后一把力气,把闺女从床上推到了地上。

“我没有你这丢人现眼的闺女,你跟我滚!”

陈桂香出院没几天,闺女真的远远的走了。她在家失魂落魄地找闺女,闺女从海南给她打来电话,说她找到了工作,让她不用担心,等挣了钱就回家看她。陈桂香逃进城里的念想断了,她又回到了方四林和她盖的那个家。她忘记了方四林,忘记了常安,她的心最后一点儿火星被闺女带走,成了一堆死灰。死灰把一切都埋了,痛苦和恐惧反而变淡。即便李巧嘴,顶着能把死人说活的名号,每次在她面前,也只能败兴地用手指戳着,跺着脚离开。

陈桂香等啊,等了四年。闺女电话里跟她说要回家。提前十天她就开始准备,她把闺女的房间打扫了,床铺拆洗了,爱吃的先试着做了个遍。闺女在家住了半个月,每一天她都像重新侍弄一盆花那样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她不敢问闺女太多,她怕把她碰着,伤着,她怕自己永远都见不着她。直到那个男人来接她。闺女才告诉陈桂香,她谈了个对象,当地人,离过婚,比她大一轮。男人对她很好,她要嫁给她。等结婚的时候,他们会买好车票,接陈桂香去参加婚礼。

陈桂香傻了眼,她喃喃自语,“你回来干啥,还不如不回来。”她双手捂脸,呜咽出声。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拉不住闺女。这世间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路,总要自己折腾过了才死心,尽管这是一条痛悔的路。陈桂香想起了母亲,不同于母亲离世的伤心,这次她的痛苦夹杂着她自己感同身受的绝望。

自己的闺女绝情地抛下了她,陈桂香忽而心疼起自己过世快二十年的亲娘,她替自己的娘感到不值。她只想贴着娘的心,暖暖自己的身。

陈桂生提着一篮子青菜走进了院门。

“我瞅着李巧嘴那个多话的女人来了。说啥你别往心里去。你住在咱娘这儿,啥事儿有哥呢。”

“哎。哥,中午在这儿吃饭,我给你做打卤面。”

陈桂香接过哥哥手里的菜篮,抹着眼泪朝厨房走去。那棵被砍掉的老椿树树桩上,20多年了,已经又长出一株小儿手臂粗细的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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