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藏在心里很久了。
一个喜欢读两本书的人,总会有图书馆阅览室的图景在他的眉间心上不时摇曳。何况这样一座现存年代最早的私家藏书楼,在书人那里,差不多有着致命的诱惑。
公元1561年,明嘉靖四十年,兵部右侍郎范钦主持建造了一座藏书楼。阁名天一,取义于汉郑燮《易经注》中“天一生水”之语,书忌火,取水克火,寄寓着藏书楼主人对书楼安宁稳固、文脉渊源远流长的美好期望。
公元1772年,乾隆皇帝敕命测绘天一阁的房屋、书橱的款式,以之为底本,在南北各地兴造了七座皇家藏书楼,收藏新撰修的七套《四库全书》,天一阁由之名播天下。
范钦爱书,不惜财力物力人力,费尽心血搜书藏书。其书籍分为制书、诸经、四书、史、实录、志、经济、官制、出使、奏议、兵家、刑名、儒家、释家、道家、子书、集、选诗、古文、类书、词曲、策论表赋、小说、礼乐、博古、阴骘、天文、杂技、书画、地理、医家、星相、农家、人物、姓氏、列传等数十类。书橱以千字文编号,共有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等三十二个大书橱。聚书传文,不仅是范钦自己的一项喜好,范氏家族的一项事业,更是中国士人的一个理想。向着理想前行,再怎么辛苦艰难,都是幸福的。
天一阁甫一落成,范家就有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烟酒切忌登楼”等家规。四百年间,朝代更迭,英酋强掠,法盗暗窃,国家动荡,变故迭生,范氏子孙世世不渝地守候着阁中的数万卷藏书。
为存书护书,即使范氏子孙亦不可随便登楼。1673年,范钦四世孙范光燮却恭敬地领着一个人走进了天一阁,让他遍览了阁中藏书。这个人是黄宗羲,明末清初大思想家、历史学家。黄氏登楼,选阁中流通未广者的书抄为书目。六年后,范钦玄孙范廷辅重订书目,补录了黄氏未列书籍,并请黄氏做了《天一阁藏书记》,黄氏文中,对读书难、藏书难、藏书久不散难上难几番感叹,又以韩宣子聘鲁事喻范氏,希其家藏书事世代相继,冀此增益于礼乐传承。
自黄氏起,真正读书的大学者,比如史学家万斯同、文史学家全祖望、散文家诗人袁枚都相继被范氏子孙请入阁中阅书。范氏虽聚书守书,却把学问学术视为书人公器,以一家一族之力甘心情愿为学术昌明文脉绵延尽心竭力,这是天一阁真正让人念念不忘之处。倘黄氏泉下有知,必定抚掌矣。
新中国成立,国家为天一阁专设了管理机构,阁地多次扩充修整,更有多名甬籍藏家承绪光大范氏遗风,将家族收藏的各样珍贵古本、族谱、文物等慷慨捐赠,至今,阁中收藏的珍版善本已达到了8万多卷,古代书画精品4000多幅、古代碑帖4000余种,各类古籍近30万卷,并有六朝古砖、宋至清的碑刻、明清竹刻瓷器以及青铜器、漆器、木雕、甲骨、印章等等众多文物,阁藏丰富,阁运日隆。
当初读天一阁掌故,不胜神往。其时幻想:未来某日,总会去上一次。以之抵挡对阁的念想。
不料今夏的旅行计划略有改动,竟成全了素来对天一阁的渴慕之情。
天一阁,就这样有些突然地出现在面前。
下午三点,站到天一阁门外,蝉噪绵绵,暑热逼人,满心安定。
书,向来是有份量的,一本书,不动声色、不知不觉,就能让躁动之心安静下来。万卷书,如何不令人屏息敛容,循礼相待?
拾阶而入,迎门即见一尊范钦先生的铜像,先生手执书卷端坐,神情静肃,小院满生绿苔,树影婆娑,不觉便生出长坐此间慢读书的念头。
在石凳上小坐了一会儿,才缓步而行。阁中游人寥寥,倒合了我的私意。读书寂寞事,藏书楼寂寞地,游人如织、市声鼎沸,向来不会属于藏书楼吧。但我仍然愿意爱书人读书人越聚越多。
在午后明亮的日光里,我走遍了天一阁对游客开放的每一处,东明草堂、范氏故居、北书库、宝书楼、尊经阁、明州碑林、千晋斋、东园、百鹅亭、凝晖堂、秦氏支祠、书画馆、状元厅、南园、水北阁、司马第和新建的藏书库。所到处,绿树修篁、小桥弯曲、流水潺潺、游鱼簇簇,厅室堂楼或明或暗,各有陈列,最吸人眼目处,仍然是一架架黝黑的书版、樟木书橱里的一排排线装书、摊开的文卷,虽然隔了厚厚的玻璃,但汉字之美、汉文之力端端地让人凝心静气。初看,惊叹,再看,钦慕,看了又看,迟迟不愿移步。
待重回范钦长者端坐的小院,已近闭馆时分,长者膝袍已入树影,而面容犹然光亮耀眼。我又坐回先生身侧的石凳,静静地度过在天一阁的最后一点时光。
小院已是清寂,几片成熟泛红的香樟树叶无风自落,更给小院添了一分空寥一分宁静,而我,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