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在广阔的路上,走走停停,行进得很慢,以至任何人都有足够的时间搭上车;车箱很大,大得空旷无边,以至让已经上了车的人,也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于是乎,车上的人都有些想法:上吧,多上些,反正再多的人,车箱也容纳得下,完全不用担心上不了,更不用为拥挤堪忧。
路,时而凸凸凹凹,时而曲曲折折。车上的人,才刚一适应颠簸,车突然又不颠簸了。由于长时间行驶在弯道上,手刚好找到有抓手的位置,却突然不用抓紧了,车根本没有摇摆了,还能清晰地看得见延伸向前的路径。
刚上车的,是个小不点。他以一声啼哭打着招呼,标明他的存在。他什么也没穿,全身涂上了鲜红的血,胎毛很短,简直是粘在头上的。脸上是层皮,根本没有刚出生婴儿的鲜嫩。他睁不开羞答答的眼睛(不,他并不知道什么叫害羞,是水呛着睁不开的),也可能是不敢抬眼。他听觉很模糊,简直是一团糟。“什么声音,怎么这么杂乱?我的天,这是哪里,我怎么会来这鬼地方?”,他分明知道,刚才是在大海里呢,那里没有灯火,静成一片,水温多么舒适宜人……现在,他想尽快长大了,长成与这车上的人一般的个头。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尽管他以惊人的速度在成长,终因对万事万物没什么体验而一无所知。他对这车窗内的漆黑感觉有些窒息。车窗外,那些灯红酒绿的世界,那些微风拂动的一切,他也没看出所以然来。由于恼子里没存什么东西,所以他也不存在有什么记忆。经历如一张白纸,记忆更是白纸一张。
02
紧随其后上车的人,是个半老徐娘的孕妇,她来这世界已经很久了,却没什么印记。从她肚子里先后出来的那一双儿女,因为都没活过十岁(当然,他们也就不可能与她同车抵达了),所以她只带了肚子里的这“小家伙”上车了,就不知道接下来命运如何了。
她的担心也许就是真实的。在她思想深处,丈夫已经先行告退,多么希望最后怀的这个“假小子”,别再有任何闪失了。女儿白忙活在离别她时,希望她再怀一次孕:“我才有机会重新来到您身边,我们好再做一回母女”。白忙活,一个多么预卜先知的名字。
她经验老道地找了个座位坐下,刚好就在先上车的那个婴儿旁边。她怜悯地看他一眼。
他借助风的能量飞长,已经长大了不少,但那张娃娃脸和单薄矮小的身材,还是与儿童无异。
“他在肚子里不安份,想出来了!”他摸了摸她隔了衣服的肚子说。
“她就是有些不听话”。
“我们认识,他小子比我有福气,投到您肚子里来,您们成一家人了。”
“那是,我闺女嘛,她又复活了。她还没出来,就被我保管起来了……等等,你说你们认识?”
“认识!”他毫无保留地坚定的说。“谁不认识谁呀?都从一个地方来的……到时候,还不是都得走,又回到同一个地方去。先走的人就先到,后走的人就后到……”
“你说什么呀,怎么我听不懂?”,其实在心里,她想对他说:你一个小屁孩,你懂什么呀?她忍住了没说出口。何必对一个陌生人表露爱憎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她有反应了。深信:这是里面的丫头片子不安分了。
她通过自己的内心,把这想法迅速传递给了她:“沿途”有很多的风景,你以后必须自己用心去观看、去体会、去发现、去总结……然后才有能力应对险境。
“您保护不了他的。谁也保护不了谁……”
这时,车在经过一堆肮脏的垃圾旁,又上来了一对挽着手、相互搀扶的老年夫妻。
03
老年夫妻找了个地儿面对面坐下,从手提的袋子里,取出一副象棋。“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对弈几局”。
她本来想陪他说说话,或者在他身边落坐,能够靠他一下。但他太严肃了,又是犟脾气,她只好顺着他,就像这几十年来都顺着他一样。
顷刻的思忖之后,妻子利索地打开棋盘,并摆好棋子。
平时习惯慢条斯理的丈夫,这会儿动作也没快起来,半天才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来……”
“还是你先来!”
年轻时,他们就是棋友,他得过象棋冠军,去比赛的时候,她都陪伴在旁。他自己也承认,他赢得的那些奖牌,都有妻子的功劳。
她原来不喜欢下棋,只因为随时跟随,在旁的她,边看边学,耳濡目染就学会了。闲时训练,包括那些失眠的夜晚,他们都有了一致的心愿。
现在,他们无声无息地移动着棋子,就连周围也无声无息地静着。刚才还四下无人,这会儿已经围成人墙了。都想找个有聊的事儿乐着。
车,仍是以前的老样子,行进得很慢。时而穿越四季花海,时而穿行沙漠荒滩,时而像在白天飞驰,时而更像在暗夜散步,其间有无数的人上车,也有无数的人下车。上车的人,耷拉着脸,陌生的面孔,让人难以接近,当下车的时候,就熟成一片了。彼此或点头或挥手或说着告别的话。来来往往之间,维持着车箱必须的平衡。
04
“拐了,我要下车了。已经过站了……”
下象棋的丈夫,见人墙上的人越聚越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警醒过来。
妻子想站起来送送丈夫,无奈她行动并不自如,试了一下没站起来。她只用了微弱的目光送他出车门。
她暗自饮泣。自从结婚以后,他们就没分开过,她的眼睛本来就昏花,刚才又经过眼泪的侵袭,双眼已经模糊不清了。丈夫在车外的风景里,很快消失了。
他下车的是冬天站。刚才,在报秋天站的时候,由于专注于与妻子棋盘上的对弈而没听到。没办法,只好在冬天站下,再往回走了。
怀孕的中年妇女,没人注意她痛苦分娩的过程。生下的果然是个真小子。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婴儿,给她做了个鬼脸。刚生完孩子的妇女,在心里说:他真神了……
接下来,奇特的一幕出现了。怀孕的妇女,给刚取名为“冬瓜”的小婴儿,发现他已经与那个大婴儿玩在一起了。他们都对一个古怪的玩具感兴趣。
“哥哥,这是啥?”
“叫我神通广大的椟…”
中年妇女,为冬瓜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玩伴而开心。她不再担心什么了,靠在车窗壁上困倦地仰面而睡。
“春天站已经到了,请该下车的人迅速下车”。车上的自动装置响发出了声音。
神通广大的椟,也被自己身上的力量诱使着,他本来还想与冬瓜再玩会儿,可他又不得不听那声音的召唤。
他很不情愿地下车了。
05
其他人,远离在看不见的地方。
下象棋的老妪收好了棋盘,深知再也没人来与她对弈了,收棋装袋只是摆摆样子。她根本就没想到还会带走它。
见中年女人仍在睡她的瞌睡,旁边玩玩具的冬瓜,仍在玩他的玩具,她慢慢地靠近了他们。人,有时是会孤独至死的。
冬瓜警觉地搂紧了玩具,以一种极不友好的眼神,怀疑地望着她。他的小手在他母亲身上拍打着。
不论打多重、多长时间,沉睡的母亲都没有动静。毫无反应。
老妪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人,心里明白:她已经走了,就在这永不停息的旅行车上。留给孩子的印象只是睡着了,并不让他知道是永别!
车箱里想起了警铃。片刻间,就有几个戴了面罩,穿着防毒服装的人,来到死者面前,象拖一件难以搬动的重东西一样,把她弄走了。
她给取名的冬瓜,只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惊异亦没有好奇,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立即又专注于手上的玩具了。
路过夏天站的时候,她永久地停留在那儿了。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她把他留车上了。
06
旅行车正行进在秋天的地界上,老妪用昏花的老眼,看着车窗外颤动的风景,虽然视觉是那样的模糊,但她还是能听得到秋天树叶儿、以及那些残果掉落的声音。
她自知将在秋天站停稳的时候下车了。确定目标之后,心情大好,她不但已经能听得清鸟儿的啁啾了,还能深切地嗅到来自空气中的各种芳香。
秋天站到了,她如期下了车,象棋就留在座位上了。这地方,一片凉爽,她自觉曾经来过,在回忆了半天之后,她终于意识到,旅行车先前到达这里的时候,又开走了。周而复始之后,轮到她下车了。
车上,冬瓜仍忘情地玩弄着自己还不曾厌倦的玩具。那玩具实在诱人,像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但他哪儿知道,它可能会整个地桎梏他一生。
车,仍在以慢条斯理地速度朝前开着,它盘旋回转,仿佛永远也开不到终点。沿途的人们,不,也有从大老远赶来的人们,他们在自觉不自觉地上车、下车……
车两边是灿烂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