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局长兰文涛办公室里亮着灯。鲍廷发推门进屋的时候，兰文涛在审视许鼎搞出的一份关于施业案规划的表格；兰文涛是个能触类旁通的精明人，他没学过林学，一看却能领略出许鼎的意图，引起了他对棒棰川林业局未来的许多思索，微闭起眼晴，让倦怠的神经沉湎在五彩缤纷的设想里。鲍廷发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鲍廷发。

鲍廷发的皮帽子、胡子、后背，全是白沙沙的霜，结满霜的眉毛把深沉忧郁的眼睛也遮挡了；他不知该怎么开口来向局长招呼，他在等待雷霆般的训斥，要么就是刀子般的挖苦话。

可是，兰文涛既没有雷霆般的训斥，也没有刀子般的挖苦话，反而很和气，甚至脸上流露出那么一丝叫人捉摸不定的笑意来，这叫鲍廷发比受训斥和挖苦还难受，像被人吊在一眼黑咕隆冬的枯井里，摸不着深浅，摸不着边框四至，他在茫然和窒闷里挣扎。

“你还是很主动啊！”兰文涛看了看表，并没有站起来，“累了吧？”鲍廷发张了张嘴。

“你先休息休息，冷静冷静。我叫老于在下房给你安排了铺位，你也不用着急了。”兰文涛说。

“兰局长，这事儿，怪我，怪我没能耐，没训教好工友。任什么不是，我一个人担着就是。”鲍廷发负疚地低声说。

兰文涛略微浮肿的眼皮轻轻动了动：“那也用不着你一人担，你该负什么责任就负什么责任好啦，别人的责任，自有办法追查清楚。”

“那，兰局长，你看我，我咋个检讨法儿？我不能在局里多呆呀！前几天开了那么长的会，伐木场子里丢下一大摊子事儿呢！”鲍廷发陈述着。

兰文涛回道：“伐木场子，你先不用管了，我已经派孙洪德去寒葱沟了，他一会儿就随放空的爬犁进沟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撤职？是处罚？鲍廷发陡然间觉得头大如斗，眼前金花旋转，这条在山里头闯荡了大半辈子的硬朗汉子，遭够了罪，吃够了苦，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然而，兰文涛这么几句听来寻常、品来却难入耳的话，叫他实在吃不消。

想当初，干这伐木场的头目，他本知自个儿不够材料，纯属是想为众人争一口志气，才仗胆子照量。至于干得孬好，众人自有公论。不料没几个月，扰心事儿倒比活儿多。要是上头看着不中，你罢了免了鲍廷发，鲍廷发都不会吐半个不字儿。可兰文涛眼下这样的轻蔑不是轻蔑恼怒不是恼怒的神情，让鲍廷发隐隐感觉出一种尖苛的嘲讽，这使鲍廷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他是一向看重上级的，即使是在秋上赌气搭木帮时，心里也忐忑着，也怕上级罪怪，他认为上级就代表政府，代表新国家。退一万步说，就算鲍廷发秋上挑头搭木帮是错了，你兰文涛一个大局长，也不该在这会儿找邪火呀！鲍廷发越想越不是滋味，抱着头，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不要坐在这里了。到下房去，那儿有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兰文涛说得不冷不热。

鲍廷发见兰文涛懒得理睬自个儿，嘴唇儿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压压心口往上反的劲儿，脚步沉沉地出了门，来到林业局的院子里。

这工夫，孙洪德站在院子雪堆儿跟前，正跟于永年说话。眼擦黑里，他们也没看见鲍廷发。

孙洪德说：“老于，这事儿别让老鲍误会我背后捅猫蛋呀！我咋好顶你们哥们儿的缺？”

于永年带搭不理：“这没啥，你就去吧，这是公事公办。”

“搁我说，你跟兰局长说说，讨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叫老鲍在寒葱沟主事儿吧！我一去，他心里能得劲？这不挫伤他的积极性？”孙洪德是自个儿不愿到伐木场子里去，倒反过来买好儿。

于永年不仅不买他这个好儿，反而反感：“他呀，他那股盛气也得打打了。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横冲直闯地闹腾，会得什么好结果？”

“你看，这——”孙洪德很遗憾把嗑儿唠散了，他顿顿两只梭口一道筋的布棉鞋，哈腰掸掸腿带子上的雪，进上屋去见兰文涛。

到这会儿，鲍廷发才开腔发话问于永年：“给我准备的地方在哪儿？”

“呀，大哥，你啥时候到的？”于永年嘴儿还是那么甜，“来来来，你先歇会儿。”到了下房，于永年给鲍廷发倒了一碗白开水。

鲍廷发也不接，问道：“你看，能给我个什么处分？”

“处分倒也谈不上。你检讨检讨，写个书面材料；书面材料，意思就是把检讨写在纸儿上。空口无凭嘛！”于永年说，“你也太宠着下边的人了。”

“你看我该怎么对待手下的人？像从前的把头那么干？”鲍廷发沉吟了一下，“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在屋里清静一会儿。”

“大哥，我也不能看着你吃亏呀！”于永年又在讨好儿。

“咱们是公事公办。”鲍廷发一句话把于永年给顶住了。于永年心上明白，鲍廷发刚才是听到了自己和孙洪德说的那番话。一不做二不休，于永年无所谓地出门去了。旋即，脑袋又探进门来，翻着小肠儿说：“我姓于的，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鲍廷发眼角儿动了一动，头都没抬。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