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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学习第199篇《小雅 何人斯》
原文阅读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伊谁云从?维暴之云。
二人从行,谁为此祸?胡逝我梁,不入唁我?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不畏于天?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祇搅我心。
尔之安行,亦不遑舍。尔之亟行,遑脂尔车?壹者之来,云何其盱。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壹者之来,俾我祇也。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及尔如贯,谅不我知。出此三物,以诅尔斯。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译文参考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人啊?我只知道他的心肠太阴险。他为什么偷偷去我的鱼梁,却不愿意迈进我家的门槛?请问这小哥你是谁的跟班?原来他是唯暴公马首是瞻。
你们主仆二人相跟一路行,到底谁是这场灾难的祸根?他为什么偷偷去我的鱼梁,却不愿意走进我家来慰问?当初惺惺相惜浑然不如今,今已分道扬镳你我不同心。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人啊?他为什么悄悄来我的院庭?我明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实实没见到的他的踪影。难道他走在人前就不愧疚,在天命面前就不诚惶诚恐?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人啊?他好像那飘忽不定的疾风。他为什么不从北方刮过来?他为什么不是南方来的风?他为什么跑到我的鱼梁坝?他的不轨搅扰得我心不宁!
你不急不躁安安稳稳前行,也从未停下脚步片刻安闲。你马不停蹄急匆匆地赶路,润滑一下车毂都没有时间。就请你百忙之中来一次吧,为何这样难让我望眼欲穿?
如果你返回来进入我的门,我悬着的心才会尽快平静。如果你返回来不进我的门,我心情败坏难知何去何从。就请你百忙之中来一次吧,唯如此才会使我心绪安宁。
想当初你悠悠吹陶埙,我为你伴和声吹竹箎。我和你在一起犹如绳相串,不料你却和我全然不相知!如今我贡献犬豕鸡三牲物,一片冰心可表我对你盟誓!
如果你是鬼或是个狐狸精,那么咱们此生不可再相见。现你靦着脸有鼻子也有眼,给人印象却在反复无常间。我今用心写成这首妙歌曲,以慰我心不用再反侧展转。
字词注释
(1)何人:什么人,不知其姓名。
(2)斯:语助词。
(3)孔:甚,很。
(4)艰:此指用心险恶难测。
(5)梁:拦水捕鱼的坝堰。
(6)伊:其。
(7)从:跟随。
(8)暴:粗暴、暴虐。
(9)二人:主人公与“彼”人。
(10)唁(yàn):慰问。
(11)如:像。
(12)可:通“哿(gě)”,嘉、好。
(13)陈:堂下至门的路。
(14)祗(zhī):正好。
(15)搅:搅乱。
(16)遑(huáng):空闲。
(17)舍:止息。
(18)亟(jí):急。
(19)脂:以油脂涂车;或曰通“支”,以轫木支车轮使止住。
(20)壹:同“一”。
(21)盱(xū):忧、病,或曰望也。
(22)易:悦。
(23)否:不。
(24)俾(bǐ):使。
(25)祇(zhī):病,或曰安也。
(26)伯氏:兄。
(27)埙(xūn):古陶制吹奏乐器,卵形中空,有吹孔。
(28)仲:弟。篪(chí):古竹制乐器,如笛,有八孔。
(29)及:与。
(30)贯:为绳贯串之物。
(31)谅:诚。
(32)知:交好、相契。
(33)三物:猪、犬、鸡。
(34)诅(zǔ):盟诅。古时订盟,杀牲歃血,告誓神明,若有违背,令神明降祸。
(35)蜮(yù):传说中一种水中动物,能在水中含沙射人影,又名射影。
(36)靦(miǎn):露面见人之状。也有注音为(tiǎn),指狡狯貌。
(37)视:示。
(38)罔极:没有准则,指其心多变难测。
(39)好歌:善良、交好的歌。
(40)极:尽。
(41)反侧: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诗歌赏析
此诗塑造的是一位地位虽有不同,但命运却与《卫风·氓》之主人公相似的可怜弃妇形象。
这位可怜的弃妇,当初也许曾有过海誓山盟、夫妇相爱的短暂幸福。但随着秋来春往、珠黄色衰,“其心孔艰”(心思难测正如“氓”之“二三其德”、其心“罔极”)的丈夫,待她便“始者不如今”,粗暴取代了温柔,热恋化作了冷漠!丈夫回到家中,想到的只是上河梁去取鱼虾享用,而对操劳在室的妻子,则连“入”房中慰问一下的兴致都没有。他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说他事忙吧,他却能在庭中慢条斯理地给他的车上油;说他没事吧,却连“遑舍”(止息的闲暇)一夜的工夫都没有。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一次,却只给妻子留下暴虐相待的伤痛!
想到命运之绳曾将自己和丈夫贯串在一起(“及尔如贯”),相互间理应亲如“埙”、“篪”相和的“伯”、“仲”,古时常以兄弟相亲喻夫妻相谐;而今,丈夫竟连起码的夫妇之礼都不顾了,怎能不激得女主人公悲愤难平?在长夜焦灼的“反侧”之中,她终于发出了愤切的诅咒:“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你真正是枉然生了一张人脸,心思的险恶莫测,简直胜过鬼蜮呵!
从诗之结语“作此好歌,以极反侧”看,此歌显然作于女主人公长夜难眠的“反侧”之际。本诗虽也带有相当的叙事成分,但脉络并不清晰。在充满疑云的反复诘问中,展出“彼”人的飘忽身影,又穿插进回忆中的种种生活片断,使全诗的结构显得似断非断、散乱飘忽。如果要找一个适当的词汇来说明此诗的表现特点,那就是两个字——“梦幻”。而这,大抵正与女主人公作歌时的“反侧”难眠状况有关。
从诗中透露的消息可知,那位薄情丈夫对女主人公的冷遇,无疑已久。每当她望眼欲穿盼其归来时,丈夫却总是迟迟不归;就是归来,也行迹诡秘、形同飘风,出没于庭院、鱼梁之际,只顾着自身的享受,极少有入房与妻子叙叙的诚意。一对往日的燕尔夫妻,竟变得如同陌路之人!
这些景象,当然会深深烙在女主人公脑际而难以抹去。因此,当她辗转反侧之际、神思恍惚之中,往事今情便可能全化作散乱的片断,梦幻般地涌现在眼前。
此诗正适应了这一特定背景,采用叠章和问句、跳荡不定和迅速转换的意象,表现了女主人公似忆似梦间的疑惑与惊诧、痛愤和哀伤。进入女主人公梦思中的对象,明明是她丈夫,她却似乎不认识他,开篇即以“彼何人斯”相询,正绝妙地传达了这种神思恍惚中的迷乱之感。后文的“胡逝我梁,不入唁我”、“我闻其声,不见其身”,更以扑朔迷离之辞,表现了唯有幻梦才带有的视听和思虑特点。
女主人公刚想细细审视,幻境却又一变,车影、语声竟化作一团“飘风”,忽东忽西地卷向鱼梁去了;但转眼间,她又似乎看到,丈夫分明还在庭中,正如往日那样悠然自得地“脂车”呢!梦境的飘忽变幻,伴随着女主人公神思恍惚间的疑惑、惊惧、失望和愤懑,一起化作诗行涌现,便产生了这首奇妙、独特的弃妇歌。
《何人斯》学习的反思探讨
对这首诗的内容,旧说多从《毛诗序》之说,以为这当是“苏公刺暴公”之作。因为暴公为周天子卿士“而谮苏公,故苏公作是诗以绝之”。朱熹《诗集传》也作此解,但后来对此产生怀疑,在《诗序辩说》中指出:“此诗中只有‘暴’字而无‘公’字及‘苏公’字,不知《序》何所据而得此事也?”
方玉润《诗经原始》又反驳说:“然诗中只有‘暴’字而无‘苏’字,……愚谓《小序》虽伪,其来已久,此等证据,或有所传,今亦不必过为深考。且刺暴公,则只可明题‘暴’字,安能更有‘苏’字?”似同意《诗序》之说。但又进一步发挥说:“盖此诗不徒为暴公发,乃专斥依附暴公权势而倾苏公之人耳。”
苏公和暴公都是周王的卿士,苏、暴两地,都在周东都四周的地区内,二人封地犬牙交错,所以发生了矛盾,苏公就写了这首绝交的诗。至于暴公、苏公其人,历史典籍也有记载,如《淮南子》、《左传》都有苏、暴姓氏高官的记载,但确指何人,无可考。
不过,有学者认为,从诗中内容看,似与苏、暴纠葛毫无联系。此诗一再出现“胡逝我梁”之语。“梁”为古代筑堰捕鱼之所,《邶风·谷风》即有“毋逝我梁,毋发我笱”之诉,表明此乃家庭主妇执掌的职守,主人公当为女子,与“苏公”无涉。至于“伊谁云从?维暴之云”,也与《卫风·氓》之指斥丈夫“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相似,说的是只有粗暴之性与彼相随,也不可望文生义,拉“暴公”来加以附会。
诗中又有“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之语,点明所斥对象与“我”同住一处,“我”家亦即彼“尔”之家,因此他可以“还”归,还能在庭中“脂车”。倘是指谗毁苏公的“暴公”,则称他的来访为“还”,每“还”必得“入”我室中,就语意不通了。因此,此诗写的不是苏、暴二公的政治纠葛,而从主人公的女子口吻,指斥丈夫狂暴薄幸、弃妻不顾,似乎更为恰当。
《诗经》学习的背景知识
站在历史废墟上的诗人
西周衰乱期间,现实倒塌了,人还站立着,这站立的人就是诗人。几百年礼乐文明的缔造,造就了社会对诗篇的喜爱,于是到西周晚期亦即宣王时,“吉甫作诵,穆如清风”的诗篇署名现象出现了。但是,就在“诗人”出现不久,他的身份马上就发生了重大变换。“穆如清风”地礼乐歌唱的诗人,同时面临着王朝世界的垮塌,他们旋即成为王朝废墟旁站立着的人,诗篇也随即变为对现实灾难的表达,对灾难原因的追究与抨击,对未来生活之道的反思。
《小雅·节南山》篇是人们读《诗》看到第一篇抨击与抗议的篇章,它的语气是激烈的,态度是堂正的,诗篇将切责痛斥的矛头直接指向“赫赫师尹”的最高执政者。其“天子是毗,俾民不迷”的语句,清楚地表明了“赫赫师尹”辈的罪状:辅佐天子不忠诚,不能有效地引领民众。同时,诗篇“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的语句,表明诗人也对被欺罔的周王有所批评,但总体而言,诗篇的立意是“以究王讻”,即主要针对的是那些造成王政凶险的权贵,对周王毕竟还是尊重的。
抨击权臣的还有《小雅·十月之交》,诗篇展现了一个权臣猥杂成群的现象,他们不仅擅权,而且侵夺民田,更严重的是他们“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实即在所侵占的地盘上另立营私的权力中心,把倒霉的周王孤立起来。诗篇第四章“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的句群,指名道姓罗列权臣团伙的名单,显示的是诗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就此篇的句式结构而言,七个四字句为一意群,是《诗经》中最长的一句,显示《诗经》句法上的突破。就诗义而言,能在绝望的现实面前作坚决的、希望渺茫的抗争,正是历史的希望。
《小雅·正月》这首抒情诗表达了身处乱世愤懑。诗篇“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以及“瞻乌爰止”、“终其永怀,又窘阴雨”等句表明其作于宗周既灭、二王并立,全社会惊魂未定之际。诗人身处的环境极为险恶。对时政抨击固然是其内容,然而诗篇更着意的是当时“民今方殆,视天梦梦”的全体迷惘局面,以及对在此局面下执政者智术短浅的揭陈。然而即使在凡庸、绝望的世道中,也有清醒者,也有兀然挺立者。这就是在“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一章所展现的在阴郁黑暗世道中的孤独挺立。诗人性格卓荦,对现世苦难又有着深刻体验。诗篇的篇幅长,内容由对整个王朝社会糟糕氛围的勾勒,转而为对个人困苦感受的抒发,之后再对社会的不公正作抨击,步步转折,层层展开,结构上颇为繁复。这首诗篇与《节南山》等篇章一样,在整个《诗经》创作史上有其特殊意义,它是一篇以个人情绪抒发为主轴的政治抒情诗,是屈原《离骚》的先声。
从《小雅·雨无正》里,还可以读到关于人格更特别的表现。《孔子诗论》论此篇曰:“《雨亡正》……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诗中所言大臣们的不恤国事,的确可“耻”。其实,诗篇作者是一位亵御小臣,这在诗篇“曾我暬御,惨惨日瘁”说得很清楚。王公大人离散自保、首鼠两端者都自私而怯懦。相较之下,“暬御小臣”倒表现得有人格操守,有担当气概。位卑者的坚贞人格,在小朝廷众叛亲离的时刻展露,真令人有“劫火洞烧,不烬唯玉”的感觉。
在“惨惨日瘁”的真诚小臣之外,还有诗人在危难的处境中,深入地思考了人生之德。这就是《小雅·小旻》的作者。诗篇斥责小朝廷当局斗筲鼠辈的“谋犹回遹”、“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没有人堪当大事,没有主见,没有统一的意志,小朝廷犹如嘈杂一片的菜市场。这样垃圾堆一样的情形,不被历史清除,就是没有天理。这不是重点。整个西周后期的社会动荡,惊醒的是人的恐惧意识,这才是《小旻》这首诗的价值:“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人感受到世界的恐怖,人是脆弱的,是这几句诗最重要的信息。
大致相同的意识,在《小宛》中也出现了:“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者,还显示了这样的情形:“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表明了恐惧意识的缘由。有所畏,才有所思,才有可能开启智慧之门。
西周贵族从周初的敬奉天命,到中期的“宽而栗,柔而立”(《尚书·皋陶谟》)等九德中正的觉悟,再到诗篇“战战兢兢”戒惕意识,终于到达了周贵族所能完成德性主体建构的最深处。因为不论是敬天还是重九德,其实只关乎身处顺境的周贵族政治人格的缔造,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源于责任的自我约束。然而,“温温恭人”的“小心惴惴”是在充分感觉到现实的昏乱、可怖,以及自身的弱小之后的觉醒,因为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易碎之后,才可能发掘自己德性、智慧的潜力,在险象丛生的现实中寻找前行的路径。可以说,“战战兢兢”等诗句,表明的是这样一点:在动荡的环境中,人开始了更深沉的主体人格塑造的探寻。
西周、东周之交诗篇的愤怒、抗议,可以为后世树立胆气的样板,为后世人格建设的哲学提供了端绪。这正是天下大乱而人未倒下的表现。
参考资料:
《先秦诗鉴赏辞典(新一版)》,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10月
《诗经》,王秀梅 译注,中华书局,2015年9月
《〈诗经〉的创制历程》,李山,中华书局,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