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凤翥龙翔 第十八章 昔我往矣

2023.5.27调整为正确顺序。


“合天时,有地利,人如意料。”羽扇轻轻背到身后,“你果然还是我所了解的阅天机。但这份多余的情面,难道不怕成为败笔么,还是,你并不介意它成为你的变数呢?”

中域纪年,白露日,六云琴出世,往神护崖。

裘不悔身为琴医,继承了数代琴医的修为,虽然足矣拨响六云琴,但一时间尚未完全融会贯通。父亲和兄姊们都守在院中,这段旅程,则是由章武韬义的人沿途护送,然而心里始终浑浑噩噩,犹如身在云间。

犹自想起临行前,父亲将他叫到眼前,古院几乎所有修为不差的人都在地封阵中稳定封印,而他的父亲,古院院主则是在离封印最近,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不悔,既然你已经是琴医,此次协助六云琴破封表现尚可,所以不必太妄自菲薄了。虽然此行是你第一次真正远离古院,远离家人,但一路皆有护持,尽可放心。”

“为父多年来由着你玩耍胡闹,但此次事件事关人命,非同小可。你本性纯善,但是遇事容易怯懦,所以为父送你一段药王之言吧:‘自古明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

 “不悔,你要记得你是一个医者,以往少见生死攸关,我也不做要求,总有人辅助你,为你善后。但此番为父要求你,也是代古院所有门人拜托你,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下这个孩子。”

裘不悔从未被如此严格地要求过,眼睛却蓦地亮了。

“她与六云琴命格相连,于紫荧古院也是休戚相关,你……千万要做到啊!”

其实……裘不悔心里还是有点退缩,“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他心想,“我心思如此不定,真的能拨响六云琴么?我真的能做到么?”

未见过生死攸关境,如何能从容而处呢?裘不悔下马车的时候觉得腿脚有些软,接下来登上神护崖的路必须一步一步走上去,六云琴被放在封印的匣子里,压在怀里沉甸甸的。抬头看到莫涉心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一起登崖。

“琴医先生,我们走吧!”莫涉心上前来拍了拍裘不悔,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裘不悔定了定心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莫姑娘见笑了。”

莫涉心笑道:“莫担心,有我呢。”

此时,离万林谷不远的一座山顶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正迎风而立,红衣的葬魂皇微合双眼,忽然道:“来了。”

“云宫欲降玉谪仙,四方光明皆蔚然。可叹妖魔竞纷扰,何妨随心自执剑。”雪色羽衣飞掠,玉样寰洗携带耀目清光刺来,葬魂皇将手中噬血一挥,挡住天外一剑,两股力量相抗,周围林木倒伏,而阅天机却站立在一处稳稳不动,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处阵法。纪无双不敢轻易踏入,直接落在了葬魂皇的面前。

“六云琴出世,寰尘布武果然出手。此地南可望万林谷南段林海谷地。虽难以细观,但不影响判断局势。且亦可观紫荧古院动向。如此避人耳目,是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哼!”葬魂皇看到纪无双就不顺眼,同样是穿白,怎么阅天机就那么好看,冷笑道:“我们自然是来看戏。纪大盟主竟然不去亮个相?”

“无需,倒是天魁星你应该露个脸。”

“不必。”葬魂皇背手,“纪大盟主要是不想演戏,也不妨找个好地方安静观看。”

纪无双将寰洗插在地上,葬魂皇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时,阅天机走了过来。

“看来纪盟主也知阵法,这一剑,落的倒是好地方。”他笑了笑,“还好此阵未启,不然,是成是败,我都别想出来了,到不知阁下的手,也是如此狠辣。”

纪无双对阅天机倒有几分敬重,道:“不敢。只不过,小心为上。”

“不必如此紧张,魂皇既然说了是来做看客,那么我们便是看客。此阵想必纪盟主应是认出来的。”

“这是一个很常用的阵法,大多时候用作养心清意,不过其中还多套了几个变式,似乎是用作抑制之用,而这个缺口,是一个生门通道,保证在阵法启动之后可进亦可退。”

“那纪盟主守住这个通路,以寰洗压制,是不想让我二人在此留条保命的后路了。”阅天机接道,“不知,这是纪盟主自己的意思,还是玉世论的意思呢?”

纪无双微微变了脸色,“阁下认识玉世论?”

“神交已久。”阅天机淡淡道,“不必担心我是不是看破了他的局,想必他也应该告诉你,这是一场阳谋。彼此留一线,安心做看客吧。”又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有些时候,智计谋略,到底也不过弄巧罢了。”

纪无双犹豫了一会儿,拔出寰洗,让开二十步。葬魂皇立刻一脚踩上去,将寰洗留下的气息给冲散了。

“魂皇,静心。”阅天机轻轻搭着葬魂皇的手,微微的凉意透过指尖传过来,才让葬魂皇感到自己的情绪有多不稳定。然后他直接握住了阅天机的手,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能感受到六云琴的震动,与本源所在的那位神的意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较量。


神护崖上,裘不悔看到躺在石台上的小姑娘,圆嘟嘟粉嫩嫩的脸,就像睡着了似的。但是精致的小脸上却毫无生气,只是像一个瓷娃娃。他打开具有短暂封印之力的琴匣,露出了六云琴的琴身。古玉莹润剔透,龙卷行云,七宝凝弦,霞光云气萦绕,仿佛自有魂灵。

裘不悔踏入共灵阵中,将琴匣放在阵眼处,然而不敢直接弹拨六云琴,将身上背着的玉芝琴卸下,轻轻拨动,寻找与六云琴的共鸣之音。

敢问宫商,欲访徵羽,是钟角鼓鸣?阖目间,忽而能闻山水泠泠之音,忽而风声飒飒,又有穿林打叶,恍惚山野萧声。继而若行若止,见水上人家,竹篙一点,两岸稻花。如风如烟,过四季春夏,入烟火闹市,有人游街跨马。红衣锦带,彩球自高楼上飘过,跌了一地争抢喧哗。又似有鸣锣开道,菜市刀头,候着午时开铡。恍惚间艳阳里有血丝飘过,化成了无数花瓣,飘过烟雨江南直奔塞上。千里草原绵延向冰雪,关外成群的牛羊后踏着无数铁骑,却躲不过烽火漫天怒雷震,旌旗倒伏退西沿。沙海起波澜,滔天沙暴如同海浪,铺面而来的竟然当真是腥苦咸涩。一瞬间沧海,一瞬间桑田。心舟一叶,犹若飘萍,天地浩渺,却如同困身一隅。呼吸俯仰,音容变换,只觉一口闷气压在胸中,不吐不快,不奏,不快!

裘不悔瞬间明白了那日的沈先生奏《有所思》时的琴中意,只是,他没有那的似切肤般的悲怆,只是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所学,忽然间便感受到“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有所思,便成音。虽不知为何一把琴中为何藏着这许多沉浮,也不明所感应的小女孩心中为何有这般格局,只是发乎于心,转捻指尖泠泠而出的,却是一首征夫歌谣——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旁团团转的恶道人驻了步,莫涉心不由后退到了门口,阵中的小女孩轻声反复念着,“莫知……我哀……”

这时,六云琴似有所感,随裘不悔越来越激昂的弦声震动起来,流出的音波似是无声无形,却让人感到,那小女孩似乎……变了。

但是,更为令人瞩目的是那块色泽幽深的六云琴,本静若沉渊,此刻却似有龙出,仿佛琴上云纹皆流转了起来,霞光氤氲间雕龙的影子竟然好似鲜活。两相感应之下,透明无色的巨龙自琴上腾起,在袭玉周身盘桓一圈,作护法之态。而袭玉的身体也渐渐透明,与龙形似有融合之意,耀目的光华在一瞬间腾起,直冲天际。

“红色……”大约不曾见过那么清明纯粹的红,不是烈火,也不是霞光,是极为赤忱的暖。不论是在场的,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都看到了那道美丽的光芒。但就在这光芒开始凝聚成型的时候,一条在暗色巨龙的影子腾上天际。本来万里晴空刹那间阴云密布,那暗色的巨龙乃是独角,形态更似蛟,吐出重重黑雾撞向红色的光域。红光几沉几浮,在天空中开出五朵红莲,正有合而为一之势事,那巨龙不顾一切猛地撞上去,红色的光域一震,逐渐暗了下去。

神护崖上,袭玉仿佛被笼罩在另一重红色的影子里,随着巨龙的攻击暗淡的红色逐渐收拢,袭玉的状态也越发不稳定起来,眉头紧锁,仿佛痛呼不出。裘不悔有些着急,他的玉芝琴与六云琴的共鸣已经不够,而六云琴上化出的龙影已经化作了那重红色的人影,现在自顾不暇。眼看着光芒越来越暗淡,裘不悔扔下了手中的玉芝琴,上前拨响了六云琴。

“不悔!”莫涉心还没来及阻止裘不悔,外面的敌人然冲了过来,独角,竟然是那条龙。

“有所思!在大海之南!”裘不悔忍着割指滴血之痛,先震少商弦,武音隆隆,红光位置一振。洞外独角蛟龙怒号一声欲闯,恶道人与莫涉心依托神护崖自身神力出招相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少宫弦响,十指皆裂,裘不悔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却在这一时忽然明白了,那位沈先生的琴音里,藏着多深沉的坚决。血染红了琴面,然而他却更为坚决地再次拨响了羽弦。

千里外,阅天机缓缓闭上了眼睛,面露深深的悲意。葬魂皇看向他,“怎么了?”

“虽是一面之缘,知之甚少;虽是一家幼子,宠溺过甚。但琴音及心,没想到他竟然能有共鸣触动,这样的资质……可惜!可惜无法与之为友了……”

“谋师说的是……”

“裘不悔。”阅天机望向那天边不断变化的红色光芒,“他或许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然而这些裘不悔都来不及去想了,他此时只知道一定要让那个小女孩活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第一次被父亲那样教导,被所有人那样期待,第一次,那么渴望去做成功一件事,去真正救一个人。这种想证明一次的愿望是如此炽烈,让他着迷地近乎忘我,不管不顾地连续奏响徵弦和角弦。接着便不支,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都扑倒在了六云琴上。而那美丽的红光,却是慢慢稳定下来了。

独角的蛟龙发出一声怒吼之外的嘲笑,“怎么,席萝,你怕了吗?哈哈哈哈!”它盘起自己巨大的龙神围绕着红光,全然不顾红光将他的鳞片灼化,“这个臭小子是在坚持要你苏醒。你醒了那个小丫头就不会死,但是如果你敢醒过来……哈哈哈哈哈!”

 “六云不出,席萝不醒!席萝若醒,墨龙必出!哈哈哈哈……”

“动摇吧!臭小子!看着那个小丫头死去吧!让我看看你们这群人愚蠢的挣扎!”

“……动摇么……”裘不悔看着眼前的商弦,嘴角正止不住的滴血,六云琴的琴身正在汲取他的血液,藉此发出更为强烈的力量。

裘不悔伸出滴血的手,这样的手已经不能再弹琴了,太多的血液被吸走,让他昏昏沉沉,那一时鼓起来的恣意已经很快地消散。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还守在结界前的哥哥姐姐,和其他很多琴师司祭,忽然很想哭,大概是因为冷,或者是因为疼。

又忽然想起了南风寄羽,他想,被假六云琴当胸击中,会不会也这么疼?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重伤的南风寄羽被送到古院来疗伤,他才知道,是这个发小帮自己挡了一劫。

“动摇么……”渐渐有些看不清琴弦了,但是,多年习琴,怎么可能认错弦呢?

二弦属金为商,金星应秋之节。弦用七十二丝,能决断——弦响!

红光再次大盛,五朵红莲盛开,而后合为一朵五重莲,袭玉身上的红色人影渐渐脱离,透明的龙影跟随,共同融入红莲之中。然而这时那条蛟龙的身影也逐渐实化,张开巨口,铺天盖地的幽绿色浊恶之气滚滚而来。莫涉心和恶道人堪堪挡过一波无暇他顾的一瞬间,一支龙牙箭穿雾而来直直射入了裘不悔的后心,然而就在他倒下的前一刻,宫弦,响了。

冲天的红光落下回到袭玉的身体,一层层莲华光芒涌开,浊恶之气一扫而空,独角蛟龙被逼倒飞出去几乎出了神护崖。

恶道人和莫涉心回过头,看到正中站着一个身姿娇小的红衣女仙。红地夺目金地耀眼,却并不逼人,娃娃脸上一脸的悲喜莫辨。水袖轻抚,立刻闭住了裘不悔身上的伤口,“带他和六云琴速归紫荧古院,否则性命休矣。”

莫涉心闻言一怔,忙扑过去抱起裘不悔,而那六云琴仿佛有灵,自动就背在了莫涉心的身上。

那位女仙又开口,“吾名席萝,中域守护神,虽然神力未复,但尚可助姑娘一程。”一道红光卷起莫涉心便向山下送去,那独角蛟龙见了,立刻便追上去,席萝则阖目片刻,化光向另一个方向而去,独角蛟龙才发现追错了方向,急急忙忙留下影子,本体追赶过来。

席萝并不恋战,她的武器似乎就是那一双赤色的轻罗纱袖,数度挡下蛟龙攻击,急向云万林谷奔去。而此时的莫涉心刚刚抵达霞荫湖的乱石滩,迎接第一道杀阵,在此地与她交接者,乃是逸寰姬。

“计划变动,救人要紧……”莫涉心道,“逸辖令请助我!”

逸寰姬见状亦不多言,长练扫出一条通路,莫涉心急向前去,身后的蛟龙分影已经追到,逸寰姬果断打开杀阵,截住蛟龙分影。

“愚蠢!吾乃是蛟龙之属,岂怕你这小小水边乱阵!”

“那就试试吧。”逸寰姬手握旗令,水生木,木折助火,火焚为土,土凝砂石,蛟龙直冲而上。

另一边,蛟龙真身连闯席萝七道红纱帐,“席萝,你久封中域,如今方才苏醒,能挡得了吾吗?”

“三百年前能断尔一角,伏尔禁令,如今,亦可!”红莲开,再生七层花瓣,截住蛟龙后,席萝立刻化身而去。


“来了。”万林谷,葬魂皇和纪无双同时抬头,天空中一道霞光落地成人型。“吾乃中域守护神席萝。”女神淡然道,“我苏醒不久,又分灵体前往救人,无力久支。”

纪无双道:“但凭吩咐。”

席萝打量了他一眼,“你……神曲星……”又看看葬魂皇,蹙起了眉头,“天魁星有意遮挡的是何人?吾为何无法看透?”

阅天机方才被葬魂皇一把抓到身后,闻言才走出来,席萝一见,竟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你……”

“在下寰尘布武谋师,阅天机。”

“你……啊……”席萝捂住胸口,形体竟已有溃散之势,“阅天机……你师承何处?”

“家师封阅。”

席萝怔了怔,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然流露出极为悲伤的神色,平复了一下,才道:“此事只能托你,阅天机,要小心红羊冥星。”

“……红羊冥星?这只是一种星象,近来夜观不曾看到。”

席萝凝视了他一会儿,“吾限于身份,不可多言,你一定要小心!若你师父曾留下过什么线索,千万莫要错过……”

说罢,席萝似是再也无法维持形体,在倒下之前强行化光离开,不知何往。魔祸妖龙本欲追赶,而葬魂皇已经踏入空中,击破了妖龙的攻击。

“报上名来!”

“魔祸妖龙!”

“葬魂皇。”嗜血一转,瞬息间便对拼数十招。

阅天机走上前,“纪盟主,你的功体与那妖龙相克。”

纪无双回头看阅天机,“魔祸妖龙……似乎哪里听过,不是寰尘布武的人。”

“也不是我的人。”阅天机道,“他是冲着席萝……或是袭玉来的。”

纪无双凝视了一下战局,掐准机会,寰洗一道清光化作千万剑光攻向妖龙。

阅天机仰望对战的二人一龙,似是自言自语:“这一局一旦开局,就不是个人力量可以控制得了的。玉世论,你我皆非开局人,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等。”

这时,另一道霞光飞过,是莫涉心带着裘不悔,抵达云歌岭的断崖。然而断崖上云雾缭绕不见前路,似有人影悉悉索索。

此时的妖龙似乎有所感应,发觉席萝竟然也是一体双化,竟然襄助了他人一程骗过自己,狂怒道:“席萝,竟然敢如此轻慢于吾!一体双分,就是这样对吾的吗?吾恨啊!!”说罢将尾一摆,扭头就向着云歌岭断崖而去。

“他要毁了六云琴!”纪无双忽然明白,正要追出去,却发现葬魂皇任由妖龙离开,自己却回到了地上。

“天魁星,你……”

“我说了,我做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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