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尘后退三步,脊背抵上岩壁,凉意顺着衣料爬上来,像一条冰冷的蛇贴着皮肤缓缓游走。他没动,右手却下意识攥紧了左臂的麻布护腕,指腹在粗粝的布面上来回摩挲。这动作他从小做到大,祖母还在时说他一紧张就抠那块破布,像只不肯撒嘴的小狗。
现在他也紧张。
不是怕死——在这条命被命运反复碾压过无数次之后,怕早已成了奢侈品。他是怕真相。怕那些藏在暗处、盘根错节的阴谋一旦揭开,会连他自己都不再认识。
刚才水膜炸开前那一指,不是威胁,也不是示威。那是确认——就像屠夫点猪头,看看今天这头牲口醒没醒。那一指落下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水面上泛起的涟漪竟是逆向收缩,如同某种古老契约被悄然激活。
“不对。”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什么沉睡的东西,“萧明阳那天撞我,力道太准了。”
秦昭靠在另一侧石壁,正用指甲刮着袖口干掉的血痂。她抬眼,眸光如刀锋般锐利:“你又想起那个了?”
“我不是想起来。”陆无尘盯着自己掌心,那里有一道旧伤疤,形如裂痕,是他七岁那年为救一只坠崖幼兽留下的。“我是想通了。他要是真失手,玉牌落地的方向应该是斜前方,可它偏偏直直砸在阵眼上,连滚都没滚一下。那种传送阵我走过三次,踩错半个脚印都会偏出十里地,他一个外门弟子能算得这么准?”
秦昭没接话,只是把刮下来的血渣弹进黑雾里。那团暗红刚落地,就被地面渗出的菌斑裹住,蠕动几下,竟被吸了进去。菌斑表面浮现出细密纹路,像是短暂地形成了某种符文结构,随即又归于混沌。
陆无尘看着这一幕,喉结动了动,“还有那光。试炼玉牌不该是紫黑色,那是怨气反噬的颜色。除非……有人提前在里面种了引子。”
他伸手探进怀里,摸出那块残损的玉牌。边缘已经崩了两角,正面裂了一道细纹,但奇怪的是,裂缝周围浮着一层极淡的金线,若不凑近几乎看不见。那金线并非天然生成,而是以极精细的灵纹笔一笔笔烙上去的,带着青阳宗独有的回旋笔意。
“这是……”秦昭眯起眼,眉心微蹙。
“萧明阳的灵纹。”陆无尘冷笑,眼中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青阳宗真传才有资格在腰牌上烙这种金丝纹路。以前我还以为是他不小心蹭到的,现在看,分明是故意留下的印记。他需要这个东西感应我的位置。”
“所以你是钥匙?”秦昭声音有些哑,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他们把你当活阵眼用?”
“不止。”陆无尘把玉牌翻了个面,指着背面一处不起眼的凹痕,“你看这儿,像是被人用指甲掐过。我当时摔下去的时候根本没碰墙,这痕迹不可能是摔出来的。”
秦昭凑近看了一眼,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在那凹痕边缘轻轻划过,闭目感知片刻。空气中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阴气波动,如同蛛丝悬于风中。
片刻后,她收回手,脸色有点发白。
“这不是凹痕。”她说,“是符灰压进去了。一种叫‘牵魂引’的阴符,用死人头发和骨粉调的。谁碰了它,七步之内就会被标记。你从传送阵掉下来那一刻,就已经被锁定了。”
陆无尘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牌,眼神一点点冷下去,仿佛有冰霜自瞳孔深处蔓延开来。
原来不是运气差。
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路,连他往哪只脚先迈都算准了。
“你说召引要宿主靠近才能启动。”他忽然抬头,目光如钉子般钉进秦昭的眼底,“如果我只是路过,会怎样?”
“不会有反应。”秦昭摇头,声音低而清晰,“这种级别的结界不会浪费能量去追无关的人。它只等你。”
“那就对了。”陆无尘咬牙,牙关间透出一股压抑多年的怒火,“萧明阳知道我会去试炼,也知道我一定会带这块玉牌。所以他只需要轻轻一撞,就能把我送到这儿来。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
空气安静了几息。
远处那些匍匐的怨灵依旧没动,像是在等什么命令。它们的身体由半透明的黑雾构成,轮廓模糊,却隐隐呈现出跪伏的姿态,仿佛朝拜某个尚未降临的存在。通道深处的霉味越来越浓,混着那股焦糖烧糊的气息,闻久了让人太阳穴发胀,耳畔甚至开始响起若有若无的低语,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呢喃同一个名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秦昭低声问,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安。
“我不知道。”陆无尘握紧玉牌,指节泛白,“但我记得他败给我那次,长老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跪在地上,说了句很怪的话——‘我不该输的,母亲给的东西明明更厉害’。”
“母亲给的东西?”
“后来我去查过。”陆无尘冷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他是边陲城主的私生子,母亲早年病死,临终前留了个平安符给他。可那符……三年前就在一场斗法里烧没了。”
秦昭皱眉,“所以他现在身上戴的那个……”
“是假的。”陆无尘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或者说是别人给他的替代品。你想想,一个连亲娘遗物都能换掉的人,还能信什么?”
两人沉默。
风不知何时停了,连黑雾都凝滞在半空。通道尽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枯枝,又像是一根骨头断裂的声音。
陆无尘忽然蹲下身,把玉牌贴在地面裂缝上。那裂缝里的黑雾微微一颤,竟顺着玉牌边缘往上爬了一寸,如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你在做什么?”秦昭压低声音,警惕地扫视四周。
“试试看能不能骗它一下。”陆无尘闭眼,将体内残存的道痕缓缓注入玉牌。那东西本已近乎报废,此刻却因共鸣微微发烫,像是死透的炉子被人重新吹了口气。
几息之后,一道幽绿色的光从裂缝中渗出,缠着玉牌转了半圈,忽然向上扬起,像水面上泛起的一圈涟漪。
紧接着,光影扭曲,浮现出一段画面——
昏暗石室,烛火摇曳。墙壁上挂着一幅褪色的画像,画中女子面容温婉,手中抱着一名孩童。萧明阳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块染血的布角,肩膀剧烈颤抖。
对面站着个黑袍人,脸藏在兜帽阴影里,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那人接过布角,指尖轻轻一搓,布料瞬间化为灰烬,飘散在空中,竟未落地便消失无踪。
“肉身将至。”黑袍人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石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不适的摩擦感,“葬怨可启。”
萧明阳低头,声音沙哑:“弟子……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很好。”黑袍人抬起手,指尖掠过他左脸。那一瞬,皮肤下似乎有鳞片状的纹路一闪而过,如同某种古老血脉正在苏醒,“再坚持几天。等他在祭坛上醒来,你的苦,就结束了。”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绿光缩回地缝,玉牌“啪”地一声裂开一道更深的缝,彻底黯淡。
陆无尘坐在原地,手指还捏着那块残片,指尖冰凉,仿佛触到了命运的断层。
秦昭看着他,“现在信了?”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他嗓音有点哑,像是喉咙被砂砾磨过,“是他早就把自己卖干净了。那副样子……不像被迫,倒像是盼这一天很久了。”
她心头一凛。
一个人若非出于恐惧,而是怀着渴望走向深渊,那才是最可怕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陆无尘没答,只是慢慢站起身,把碎掉的玉牌塞回怀里。布料摩擦胸口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肉底下蠢蠢欲动——也许是那枚早已融入经脉的禁印,也许是某种沉睡已久的血脉正在觉醒。
他往前走了一步。
又一步。
脚步很稳,没回头。
秦昭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他走出五六步,才低声喊住他:“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陆无尘停下,侧脸轮廓被通道深处透来的微光勾出一道暗线,像是命运刻下的刀痕,“既然他们是冲我来的,那就让他们看清楚——”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灰,嘴角扯出一点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决绝与锋芒。
“到底是谁,才是该被献上去的那个。”
前方通道依旧幽深,两侧菌斑缓缓蠕动,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空气中那股焦糖腥气越来越重,几乎盖过了霉味,甚至开始渗入肺腑,带来轻微的幻觉——他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站在悬崖边,身后是燃烧的村庄,而前方,是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青铜巨门。
陆无尘迈出第七步时,左脚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
石板下沉半寸,发出轻微的“咔”声。
下一瞬,他身后三尺处,一道幽绿光芒无声亮起,映出岩壁上一行刻字——
“归来者,以血洗路。”
字迹古老,笔锋凌厉,像是用剑尖生生剜刻而成。墨绿色的光沿着文字流淌,宛如血液复苏。
秦昭快步上前,站在他身旁,低声问:“这地方……是不是本来就不该存在?”
陆无尘望着前方无尽黑暗,轻声道:“也许,它一直都在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划开了千年的封印。
而在更远的地方,某座沉寂已久的祭坛之上,一具覆满尘埃的石棺,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