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业前一晚，我们在食堂就餐。这是我们在这所学校最后的晚餐。

    晚餐很丰盛。班主任安排了五张大圆桌，鸡鸭鱼肉一样不少，满满当当，还放上了几瓶啤酒。我从来没想过，食堂做快餐的厨师，居然能做出酒宴级别的佳肴。快餐限制了我的想象。

    开席，班主任先发表了一通演说，说了什么已记不太清，大概是回顾和总结了我们三年的师范生活，展望和谋划了我们未来的教师生涯。然后，鼓掌，聊天，吃饭。

    我的同桌过来帮我开了瓶酒，倒满，说：“钱宝，喝了！”

    我是从来没沾过酒的，虽然父亲很好酒，但他不让我碰，说会烧坏脑子。不过，我想，毕业了，脑子坏一点就坏一点吧，反正也不用应付那么多考试了。

    我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味，说苦吧，好像也不是那么苦，说甘甜吧，好像离我想像的甘甜差太远，总得来说像小时候母亲煮来喂猪的泔水。虽然，我也没尝过泔水，但闻总是闻到过的，好像差不多，要是去喂猪，肯定爱吃。

    “钱宝，喝完，不要像个娘们！”同桌又满上了一杯。然后，一仰头，一抬手，一张嘴，“咕”，一杯又光了。“啪”，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一抹嘴，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透出一股“杀气”。我一看这架势，也是豪气陡增，好，来就来吧，又不是农药，死不了人。我也学着同桌的样子，仰头、抬手、张嘴，“咕、咕”，“啪”，酒杯往桌上一放，一抹嘴，生平第一杯酒就这样下了肚。

    接下去的事情就变得简单很多，倒酒，然后，找老师敬酒，感谢老师三年的付出；找要好的同学敬酒，感谢他们三年来的陪伴；找打过架的同学敬酒，希望同学能原谅我的冲动；找心仪的女生敬酒，感谢她们让我三年的求学生涯有那么点小小的波澜，不那么乏味。最后，我找到了做出大餐的厨师，我对他说，真的是我误解他了，原来他是个能做洒宴的顶级厨师。唯独没有找小英敬酒，因为她是我所有同学里最熟悉的。

    就这样，聊天，倒酒，敬酒，开酒；再聊天，再倒酒，再敬酒，再开酒……

    然后，我醉了……

二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很早就来报到了。阳光穿透玻璃，刺进我的眼里。我突然想到，今天是要离校的，是我留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天。

    我睁开眼，室友们也刚刚起来，按照惯例，先打趣一番，然后，起床，上厕所，刷牙，洗脸。最后，大家各自整理衣物，都没有再说什么。有整理好的同学先走了，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只能说，“同学，再见！”

    整理完衣服，我开始收拾书籍，发现少了一本。那本《摄影构图学》不见了。这书有两本，我和小英各一本。一本是我送给她的，另一本是她送给我的。三年级那会儿，要学选修课程，我说，就报个摄影吧，快毕业了，好把她的美丽留住，将来做个念想。她答应了。

    我翻箱倒柜，没找到。床上找，没有，床下找，没有。室友的床都找了个遍，也没有。那该是在教室了。我朝教室走去。

三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回去了。隔壁班的那个男生是他父母来接的，他的父亲帮他提着大箱子，他的母亲帮他拎着小袋子，他在后面玩着手机。那时候的手机是个新鲜事物。

    “娘炮！”我很鄙视他，都要去做老师了，还让父母提东西。不过，我没有再骂他，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去找到那本书，那本小英送给我的书。我可以把自己丢了，也不能把那本书丢了。不过，当我走过他的身旁，还是很有礼貌地对他说，“同学，再见！”他抬起头，朝我微笑。

    我走进教室。教室里很整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整洁。昨天的值日生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教室里也有三两个同学，大概也像我一样在找书，或者不像我一样，只是为了再来看一眼给他们留下无数美好或不美好记忆的桌子、凳子、讲台、黑板、电扇、吊灯，还有这些扫把和这几堵印上了我们脚印的墙。

    我找到自己课桌。桌子很干净，什么都没有。我开始一张一张地找，找遍了所有的课桌，都没有；找了讲台，也没有；找了藏扫把的墙柜，还是没有。

    我的目光落在垃圾筒里，里面还有很多纸团。我很庆幸，昨天的值日生没有把垃圾处理掉。我把垃圾筒里所有的纸团倒了出来，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一本我昨天丢掉的草稿本。

    我失望了，我把可以丢掉自己，却不能丢掉的书丢掉了。我该怎么办？我深呼吸，望着满地的垃圾，我开始回忆昨天离开教室的过程。

    昨天下午第三节课，我整理好所有的书，扔掉了那本没用的草稿本，抱着书往寝室走。然后，同学找我打球。我本想将书先放回寝室，可同学说，最后一场篮球了，得抓紧时间。我就和他们来到球场，把书放在了篮球架旁。一个多小时之后，生活委员叫我们去食堂吃饭。我们本来打算先去洗澡，可生活委员说，最后一餐了，得抓紧时间。我抱起书和同学朝食堂奔去。

    对，食堂，没错，我肯定将书放在了食堂。看来，昨天真的喝多了，把这茬给忘了。我迅速地将垃圾收拾好，装袋，打结，拎着垃圾往食堂跑。那几个在教室流连的同学也开始离开，我对他们说，“同学，再见！”他们也对我说，“钱宝，再见！”

    我扔完垃圾，走进食堂，昨天吃饭的圆桌已经没了。我把所有的快餐桌都找遍了，桌上还是桌下，都没有。我问食堂那位顶级大厨，他说没有看到。我彻底失望了，我还不如把自己给丢了。

    我悻悻离去，路上又碰到了一位让父亲提着箱子，自己却挽着母亲手的男生。真娘，不是男人。我想。路过他的身旁，他居然说，“同学，再见！”多么好听的声音，我朝他微笑。

四

    “钱宝！”是小英。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小英也微笑着，可是她的眼中却闪现出一丝伤感。

    “小英！”我瞥了她一眼，没敢多看，我怕我一多看，她就会问那些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以前她也这样。有一次，她说第二天会给我带早餐。第二天一早，我从食堂出来，刚好碰到她。她就问：“钱宝，吃早餐了没？”我很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就把拎在手上的那袋早餐扔进了垃圾筒。还有一次，她说第二天给我带早餐。第二天一早，我又在食堂门口碰到了她。她又问：“钱宝，吃早餐了没？”我忙说，没有，没有！然后，她就递给一大袋早餐，说：“钱宝，把这吃完，一点都不许剩，乖哦！”

    现在，我很忐忑，不要看她，不要说话，要冷静。我想。

    “钱宝，你那个啥呢？”小英还是要问了。

    “啥？啥呀？”天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钱宝，不要装，我送你那本书呢？”小英的脸一下子变得严肃，俗话说得真好，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这是说变就变哪！

    “哦，书啊，书在——在寝室里——藏着呢！”

    “钱宝，你确定藏着？”小英这是不查到底死不罢休的节奏啊。

    “在，真的在！”

    “那——这是什么？”小英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本书，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仔细一看，居然是那本不争气的书，苍天哪！

    “这，怎么在你手上？我都找老半天了这！”我只好如实交待。

    “你说呢？”小英扬了扬手上的书，“扑哧”笑了，“跟你说吧，钱宝，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是你把它交给我的啊。你说丢了自己可以，这书可不能丢，一会儿喝了酒，怕弄丢了，叫我帮你先拿着。”

    我一拍脑门，这记性，我开始怀疑自己是提早老年痴呆了。

    “钱宝。”小英收起了笑容，本来清纯的眼神，似乎泛起了涟漪。

    突然，她抱住了我。瞬间，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我手足无措，张开的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钱宝，你的肩膀真硬，把我的脸咯疼了。”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钱宝，就要走了，你不要哭，听到没！”

    “哦！”

    突然，小英推开了我，顺势把书往我身上一塞，迅速转身，抹着眼角朝女生宿舍跑去。

    她是哭了吗？我拿着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有两三个同学经过，她们对我说，“同学，再见！”我也对她们说，“同学，再见！”

    阳光还是那么刺眼，照得我眼睛都疼了。我抬起手揉揉眼睛，居然揉出一颗眼泪。

    “真是的，娘炮！”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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