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那么,写些什么才好呢?》(上)
译/彭少君
为了成为小说家,您觉得需要怎样的训练和习惯呢?在解答年轻人们的疑问时,这个问题经常被问到。这种情况在世界其它地方大体上都是一样的吧。虽然我觉得很多人“想要成为小说家”“想要表达自我”,但是这个问题确实非常难以回答。至少我会“呃……”地抱起胳膊反复思索。
因为对于我自己到底是怎样成为小说家的,我自己也无法精准地加以把握。从年轻的时候,下定决心“将来我要成为小说家”,然后为之进行特别的学习,接受特殊的训练,不断积累习作,并一步一步地成为小说家,这种情况根本就不符合我的实际情形。截至目前,我的人生多数是这样展开的:在这里做做那里干干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个样子。其中也包含许多幸运的成分。这些话听起来让人不安,但是现在回首往昔,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
但是,当年轻人们露出一副认真地表情问道:“为了成为小说家,您觉得需要怎样的训练和习惯呢?”的时候,我也不能敷衍了事地回复道:“呃,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个样子的,运气的成分也很大。想起来,都是些令人不安的内容。”如果这样回答,对方也会感到苦恼吧。而且当场的气氛也会瞬间变得尴尬。所以我姑且认真地从正面试着思考“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我的想法而言,对于一个想要成为小说家的人,重要的是广泛涉猎书籍。很抱歉这个回答或许有些老生常谈,但是我觉得为了写作,这是最重要的、最不可欠缺的训练。为了写小说,对于小说到底是怎么构建起来的,如果不亲自从根基处加以体验,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这就如同“为了做前蛋卷首先必须打碎鸡蛋”一般,是不言而喻的。
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要尽量多读书。无论是优秀的小说,还是不优秀的小说,或者是非小说(完全)没关系。总之要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认真阅读。尽可能让更多的故事通过你的身体。并且要浏览大量的优质文章,有时也要浏览不怎么优质的文章。这就是最重要的工作。对于小说家而言,是一定需要一些基础体力的。只有视力无碍、闲暇充沛的人才能做好这件工作。实际动手写文章也是重要的工作,但是从时间顺序上来看,动手写文章放到之后进行也来得及。
接下来——优先于实际动手写文章——是养成用自己的双眼仔细地观察事物和现象的习惯吧。身边的人们、周围发生的事件,不管是什么都仔细认真地加以观察。然后围绕着它们进行各种各样的思索。虽说是“进行各种各样的思索”,但不必对事物的正误、价值过早地下结论。尽可能对结论性的东西持保留态度,并故意先将其放一放。重要的不是得出明晰的结论,而是将这些事物的本来面貌,作为素材或材料,尽可能以接近其现状的形态清清楚楚地留在脑海中。
确实有些人对身边的人物和事物快速地进行简要的分析后,就可以得出诸如“那个是这个呦”“这个是那个呦”“那个东西就是这种东西”之类的明确答案。这些人(就我的看法而言)并不适合作小说家。他们似乎更合适作评论家和记者,或者是(某种类型的)学者。适合作小说家的人,“那个是这个呦”之类的结论即便出现在他们的头脑中,或者说是不知不觉地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他们也会“不对不对,稍微等等。或许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地停止下来,重新思考。或者他们会想到:“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之后有什么新的要素忽然出现,那么内容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似乎就是这种人。当然,也有犯傻的时候(应该说很多时候),急切地得出了结论,后来才发现这样的结论不正确(或者说不准确、不充分)。这样的痛苦经历至今我已经反复体会过很多次。这真是让人羞耻万分、冷汗直冒,还走了许多冤枉路。就是这些教训,我觉得我的体内才慢慢地形成了“不急于对事物作出结论”“尽可能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之类的习惯。与其说它是天生的品性,毋宁说是后天的、经验性的、在经历了许多磨砺后才培养出的东西。
所以,就我而言,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绞尽脑汁去得出什么结论。而是努力将自己目击到的情景、遇到的人们、或者是经历过的事件,作为一件“事例”,或者是一个样本,尽可能按照其本来的面目,留在记忆中。如果这样做了,之后在我冷静的时候,时间比较充裕的时候,我会从各个方向观察它、小心谨慎地检验它,并得出具有逻辑性的结论。
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而言,紧迫地需要作出结论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少许多。我们会发现——无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结论这种东西,实际上并不是必须的。因此在阅读报纸记事,观看电视新闻的时候,我不禁疑惑到:“喂喂,得出这么多结论,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
在现如今的社会上,似乎不需要急急忙忙地得出“是黑是白”的结论吧。当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下次再处理吧”然后束之高阁。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出判断。举些极端的例子,譬如“要不要发动战争”“明天要不要启动核能发电”之类的。对于这些的情况,我们必须尽早摆明立场。如果不这么做,事态可能就会恶化。但是,像这种千钧一发的事是不会频繁发生的。如果从收集信息到做出结论的时间被不断压缩,如果每个人都像新闻解说员或评论员一样,那么这个社会就会变得刻板僵化,或者是危机四伏了吧。在调查表里经常会有“不太好说”这个选项,我一直觉得,对于我而言,如果有“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说”这个选项就好了。
我认为作为普通人,特别是以成为小说家为目标的人,不要急躁地得出结论,而是要尽可能原封不动地接纳素材、储存素材。还要提前在心中开辟能够贮存大量原材料的“余地”。虽说是“尽可能原封不动地”,但想要将事物一模一样地记忆下来,现实中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我们的记忆容量是有限度的。因此最小化处理或信息处理是不可缺少的。
多数场合下,我留在记忆中的是某个事实(某个人物、某个事件)中让人兴趣盎然地几个细节。虽然想要将事物一模一样地记忆下来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记忆下来的东西立马就会忘记),但是如果将一些个别的具体细节剔除掉,并且以一种易于回忆的形式保存在头脑中,那么就会事半功倍。这就是我所说的“最小化处理”。
那么是怎么样的细节呢?让你突然想到“是那个啊”,并产生浓厚兴趣的具体细节。最好是那些无法加以详细说明的东西。当然,不能是违背常理、违反事实、让人困惑、晦涩神秘的东西。采集这些的细节,贴上简洁的标签(时间、地点、状况),然后保存在大脑中。说起来,可以在书柜里开辟一个个人专属的抽斗。当然,也可以制作一个专用的笔记本,然后把细节内容写进去。不过就我而言,还是喜欢记在头脑中。总是带着笔记本东奔西跑非常麻烦,另外,一旦把细节转化成文字,就很可能因为过于安心而将它们忘却。如果将那些细节原封不动地放置在头脑中,那么应该消失的自然会消失,应该留下的自然会留下。我很喜欢这种类似于记忆的自然淘汰的过程。
有一句话我非常喜爱。诗人保罗·瓦勒里【1】在采访爱因斯坦的时候,问过这样的问题:“您经常在身边带着一本记录偶然的创想的笔记本吗?”。听到这样的问题,爱因斯坦外表虽然镇定自若,但是内心却惊诧不已,他回答道:“哦,没那个必要,因为我很少会得到什么偶然的创想。”
确实,如此说来,我也从来想过“现在要是有个笔记本就好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一旦记入脑子里,是不会轻易忘却的。
不管怎么样,写小说时至关重要的就是,这些具体细节的丰富积累。根据我的经验而言,聪慧简约的判断以及合乎逻辑的结论,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并不会发挥什么作用。毋宁说,反而会扯后腿,阻碍故事的自然流淌。但是,如果将头脑书柜中保管的各种未经整理的细节,按照需要原原本本地组合进小说里,那么最后形成的故事就会产生令自己都诧异的自然感和生动感。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种情形呢?
现在突然要举出一个好例子虽然举不出来,但是,比如说,对了……在你所认识的人中,有一个人如果真的生气就会打喷嚏。一旦他开始打喷嚏,就没办法停下。在我所认识的人中虽然没有这样的人,但是假设你所认识的人中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真的生气就会打喷嚏呢?”进行生理学或心理学的分析推测并建立假说,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是我却不会这么思考问题。我的大脑中运转的内容大致是“咦,居然有这种人啊”,然后就此打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世上居然存在着这样的事情”,之后原封不动地将这“一块东西”留在记忆中。像这种没有脉络的记忆,在我的大脑抽斗中堆积了很多很多。
詹姆斯·乔伊斯曾简洁地断言道:“想象力即是记忆。”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詹姆斯·乔伊斯是正确的。想象力就是欠缺脉络的、残片式的记忆的组合。这样的表达或许听起来有些语义上的矛盾:“有效地组合起来的没有脉络的记忆”拥有着自身的直观感和预见性,并且它也应该是成功的故事的原动力。
总之我们的——至少是我的——头脑中预备着这样的大书柜。在它的每一个抽斗里,塞着各种各样被当作信息的记忆。其中,有大的抽斗,也有小的抽斗。还有一些装有隐蔽口袋的抽斗。在我写小说的时候,我会根据需要打开这些思想抽斗,从中取出素材,将它们作为故事的一部分来使用。虽然这个书柜中拥有难以计数的抽斗,但是当我集中精力进行创作的时候,哪个抽斗放了哪些东西的图像就会自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如同瞬间无意识地搜索到一样。平时看似忘却的记忆,自然地就会复苏。大脑一旦进入这种畅通无碍的状态,心情就会变得非常愉悦。换言之,想象力脱离了我的意识,开始显示出一种立体的、自在的运转。毋庸多说,对于作为小说家的我而言,大脑书柜中所收纳的信息,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丰富财产。
【1】保罗·瓦勒里(Paul Valéry,1871年10月30日-1945年7月20日在巴黎逝世)是法国象征主义后期诗人的主要代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