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花费一年的时间,使用长长的小钳子在瓶子里制作精巧的游船模型。写小说这项工作大致与此相似。我的手不灵巧,无法胜任那样繁杂琐碎的模型制作流程,但是我觉得制作游船模型和写小说,从本质上看有些地方是相通的。至于长篇小说,它就是在那样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每天反复操作的细碎工作。这种工作大概要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如果原本性格就与这种工作不合,或者对这种工作感到痛苦,那么也很难长久坚持下去。
小的时候,我在某本书里读过关于两个男人去富士山旅行的故事。这两个人之前都没有见过富士山。头脑聪慧的那个男人在山脚从各个角度观察了富士山后,领悟到“啊,传说中的富士山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原来如此,果然巍峨雄伟”,然后就返回了。效率颇高,领悟颇快。然而那个头脑迟钝的男人,因为不能这么轻松地领悟到富士山的真谛,所以留下来一步一步地试着登上山顶。这样做自然要花费时间、耗费工夫,还会消耗体力,以致精疲力竭。不过,他最终领悟到“原来是这样,这就是富士山吧”。与其说他理解了,不如说是心领神会。
小说家这一族群(至少多半)都属于后者。也就是说,属于头脑迟钝的男人的那一边。实际上,这一群体属于如果不试着用自己的脚登上山顶,就无法理解富士山究竟为何物的类型。不过说来,试着登了很多次都无法理解,或者越登越糊涂,或许就是小说家的天性吧。总之,这谈不上有没有效率。头脑聪慧的人似乎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因此其它领域有才华的人,即便某一天突然写出一部小说,得到评论家和世人的瞩目,并成为畅销作品,职业小说家们也不会感到惊讶。也丝毫不会感到威胁。也不会生气(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小说家们知道,这些人中能够长期坚持创作小说的是非常稀少的。才子具有才子的节奏,知识分子具有知识分子的节奏,学者具有学者的节奏。从较长的时间跨度来看,多数情况下这些人的节奏似乎并不适合创作小说。
当然,职业小说家中也存在着可以称之为才子的人。也有头脑聪明的人。他们并不仅仅对世俗事物表现出机敏,对于小说也表现出聪慧。但是,就我所了解的情况而言,能够发挥这种聪慧的年限——为了便以理解或许可以称之为“小说家保鲜期”——最多只有十年吧。十年之后,需要更加高层次、更加长久的资质来替换聪慧。换言之,这个时候就需要将“剃刀的锋利度”转化成“砍刀的锋利度”,甚至需要将“砍刀的锋利度”转化成“斧头的锋利度”。能够顺利地越过这些转化节点的人,作为小说家就可以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并且超越时代永留青史。无法越过这些转化节点的人,或多或少就会在途中消失——或者存在感变得稀薄了吧。或者说,头脑聪明的人在应该沉静下来的地方,毫不费力地沉静了下来。
对于小说家而言,“在应该沉静下来的地方毫不费力地沉静了下来”这种情况,如果直白地表达,就是与“创造力衰退”同义。小说家就如同某种鱼,如果不在水中努力向前游动,就只能等死。
因此,对于那些常年毫不厌倦(可以这么说吧)持续创作小说的作家们——也就是我的同事们——我都怀有敬意。当然,对于他们的作品,我也是有自己的好恶的。尽管如此,我想能够历经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以职业小说家的身份持续活跃在文坛上,或者说存活下来,并且拥有一定数量读者的人,应该具备作为小说家的某种类似于优异、强劲的内核的东西吧。这是促使小说家不能不创作的内在驱动力。也是支持作家长时间进行孤独的工作的强韧忍耐力。或许可以说,这就是以写小说为职业的人所需要的资质和资格吧。
写一部小说并不困难。写一部优秀的小说,对于一些人而言,也并不困难。虽然不能说很简单,但是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但是,想要一直坚持写小说确实是非常困难的。这不是谁都能胜任的。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这需要具备某种特别的资质。这种资质与“才能”略有不同。
那么,怎样才能分辨一个人有没有那样的资质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将他扔进水里,看他到底是浮上来还是沉下去。这样的说法有些粗鲁,但是人生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嘛。大概对于一些人而言,即便不写小说(或者说一直都不写小说),人生也能聪慧、高效地度过吧。而对于那些想写小说、不能不写小说的人,那就开始写吧,并且最好能够坚持一直写下去。当然,作为小说家的我,对于这样的人是由衷地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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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译完,敬请期待第二章《成为小说家的那段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