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01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何剪烛姣好的面颊上,滑落两行清泪,最后吟出这两句,话音刚落,令箭已下,刽子手手起刀落,这颗美艳绝伦的人头,便滚落下来。

将将落地的人头,长睫翩跹,眼中尚有微光,只见那脖颈处碗口大的疤,鲜血喷洒了一地,鬓边名贵的花钿掉入尘埃中,惹来看官一场叹息。

“那花钿一看便是贵价货,可惜了。”


那一年,她尚是翰林家的三小姐,前头两位哥哥,均大出她十来岁。

盼了许久,终于有了女儿,何翰林夫妇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恰逢那日,何翰林的好友来访,问及小小女婴尚未取名,便笑道:“令爱之名,何妨借李公一言?既暗合了何兄的姓,又纪念了何兄和嫂嫂的鹣鲽情深。”

何翰林早前曾赴任巴山,与夫人两地分居,偏夫妇二人情深绵长,期间书信往来不断,一时间也被京中文友传之为佳话。

“何当共剪西窗烛?”何翰林下意识地便念了出来。

好友抚掌而笑:“正是正是!何剪烛,岂不妙哉?”


如此,便是何剪烛一生的开始。


出身清贵世家,父母疼宠,兄长关爱,自小饱读诗书,备受文墨熏染,六七岁便被誉有“咏絮之才”。

待到娉娉袅袅十三余,何剪烛已然出落得玉华凝脂,美目盼兮。

这本是极好的一生。


奈何,月有阴晴,世事无常。

就在何三小姐十六岁那年,何翰林被卷入党派之争,成了牺牲品,大厦将倾,一朝之间。

何翰林与两个儿子皆被判斩立决,何夫人不堪打击,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尸身被人取下后,久久不肯闭眼。

何家,就此散了。

何剪烛的一生,也就此被改写。

她作为官眷子女,被没入教坊司。


02

当薛清止再见到何剪烛的时候,她已是教坊司头牌,一手琵琶,惊艳绝伦。


他忆起,这位头牌的名字,还是他取的。

早些年,他与何翰林往来甚切,何家的几个孩子,也唤他一声先生。

何家的孩子在诗词方面都颇有天赋,难得的是上进肯学,前途不可限量。

但更让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何家的小女儿。

这位三小姐,不但比两位兄长更擅辞赋,且对他诸多崇敬,但凡他至何家拜访,她必要前来讨教。

因着两家向来交好,又有师长之谊,自然无需过多避忌。

他倒不知,何三小姐,何时习得这一手琵琶曲。


“哎呀清止先生,您可终于来了!姑娘们可都盼了您许久了~”教坊司的嬷嬷见到他极为热情。

薛清止哈哈一笑,解下大氅,褪去一身寒意,向内走去。花香萦萦,好不适意。

忽闻一阵清凌凌琵琶之声,从帷幕后传出,时而急切如雨打芭蕉,时而又戚戚然声声掩抑。

他不自觉地便向那帷幕后走去。


“没想到,今生还能与先生再相见。”

当何剪烛含笑带泪地向他道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内心似乎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

如今,她是教坊司琵琶女,而他,早已是章台柳巷的常客。


那年何家出事,原先一众好友避之唯恐不及,还是他帮着料理了后事。

此后,关于何家之事,他便没有再多关心。

那场滔天波澜,于何家,是一场生死大祸,于他,又何尝不是一伤心往事。

因着一些不可说的缘由,他的科考之路是早已断送了的。

早年间,由于诗文之长,他还能为京中文友所敬重,可这些年,看透这世事凉薄,不知何时,竟也效仿起了柳三变,悠游花丛。

也罢,放荡不羁又如何?惯了惯了,为姑娘们写写词曲,也是挣一口饭吃。


“剪烛,如今你可还安好?”默然半晌,他也只得问出这么一句。

何剪烛放下琵琶,低眉顺目,浅笑道:“嬷嬷怜惜我家道中落、明珠逢尘,将我护得很好。”

听得如此,他也略略安心,教坊司毕竟不是那等勾栏院所,即便入了乐籍,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但不管怎么样,到底是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看着曾经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沦落至此,他终究是不忍的。

多少,也有愧疚在。当初何家崩陷,若他没有远走四方,多少,也能施以援手。

而不是如今这般,让何三小姐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乱世飘零。


最后,他还是想尽办法为何剪烛赎了身。


03

“先生既要为我寻得安身之所,为何不让我留于先生身边?”

何剪烛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羞怯,家逢大变,身陷囹圄,还有什么是她不能说,不敢说的。


薛清止是父亲的好友,于她,亦父亦师。但是在她的心底,却从未将他当成过师长。

多少个明媚和煦的午后,多少个借着讨教诗文与他相见的日子,都是她心里最美的光景。

彼时,她不敢言,不能言。

此刻,她再无所顾忌。


薛清止久久沉默的神色告诉她,她的心意,他也并非全然不知。

然而,他还是将她托付给了郑渭。

自然不算亏待了她。

郑渭是新科探花郎,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有才有貌,配她这样的女子,自然是绰绰有余。


“剪烛,你且安心随我,我必定不负你。”郑渭这番话,到底也让她暖了心肠。

郑渭曾是薛清止的弟子,既能得他担保,想必人品自是有靠的。


郑渭将她安置在了京郊的一座三进宅院里,有十数使女伺候,银钱从不短缺,甚至比起从前在家中的日子还要好些。

只是,郑渭从不在此久留,隔上三五日便要“远行”一趟,一走便是十数日。

她也不傻,多少知道自己的处境,左不过是外室罢了。

但她从不说破,毕竟,这番安稳,已然不易了。

郑渭与她在一处,吟诗作赋,红袖添香,词曲相和,倒也好不快活。

更重要的是,薛清止与郑渭时有来往。

就如多年前,在何家,她也能借着诗文讨教,见之一二。


若是日子这般过着,她心中也是无怨了。

可上天从不肯放过她。

未几,郑渭的大夫人便找上门来。


“想我堂堂侯府嫡女,下嫁给他郑渭,他往上攀爬尚需我侯府助力,此时就敢包养外室,当真是瞧我府中无人了。”

郑夫人好不威风,派人将她狠狠按在地上,极尽羞辱。

而郑渭,明明就在内室,闻得院外喧扰,却始终没有出来。

郑夫人那番话,自也是说与他听的。


当何剪烛被押着送往玉衡楼的路上,她挣扎着望向马车外,心中始终抱有一线希望。

边上的人牙子不屑地啐了她一口:“别瞧了!郑相公是不会来的,既要做人外室,便要承担得起后果。”


04

如果薛清止知道,他心中的何三小姐已经变成了那副模样,那他绝不会将郑渭带去见她。


何剪烛被卖去玉衡楼后,一改常态,大张艳帜,效仿鱼玄机诗文候教。

卖艺不卖身的官家乐妓琵琶女,自然比不得豪放美艳的才女花魁。

一时间,何剪烛名动京师,引得无数王宫贵子竞折腰,纷纷争做她的入幕之宾。


薛清止见不得她这般糟践自己,可一个人若铁了心地沉沦不起,别人又如何唤得醒。

酒醉迷蒙间,他听闻何剪烛口中声声唤着“郑郎”。

他一阵心痛,却不知所痛何来。


她对他的心意,自她还是何三小姐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她正当芳华之时,他已是垂垂暮年,从前不可能,现在亦不可能。

不愿误她一身,将她托付于可托付之人,没想到最后却落得如此结局。

此刻,听得她在梦中唤旁人,他方知,自己想必早已不在她心里了。


他还是为她把郑渭寻了来。


起初,郑渭是不愿来的。

自上回后,他被岳家狠狠申斥,前程差点被毁,又如何还敢再犯。

薛清止见他这副模样,为剪烛所不值,亦更为自己的辜负所愧疚。

他放下狠话:“今日你若不去见剪烛,把她从那污泥坑里捞出来,你我便再无师生之谊。”

好在,郑渭尚且感念那一丝过往的恩情。

到底还是去了。


郑渭这一去,便失了魂。

当初的何剪烛,虽也娇美可人,擅解人语,却到底没如今的妖冶魅惑,惹人忘情。

他再顾不得所谓前程,或者心头总有三分侥幸。

何况,逢场作戏、寻欢作乐罢了,比之担人一生,可要轻省许多。


待郑夫人再次寻上门来,郑渭已是醉得人事不知,斜斜倚在剪烛的裙下,红颜迷醉,一室旖旎。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郑夫人。

她不愿被下人瞧见这不堪,便将所带之人遣至门外,放言不许靠近。

她见剪烛亦昏昏然神志不清,抓起鬓边的钗子便要划向那媚红脸颊。


就在锋利的钗头闪着寒光,即将要划入那凝脂般的皮肤时,何剪烛忽然睁眼。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柔荑弯转,狠劲突至,钗子猛地换了方向。

隔着薄薄的夏衣,扎进了郑夫人的心口。

鲜血四溅,与菜市口刑场上的颜色,相去无多。


尾声

“清止,不要为我伤心,我只是不想活了。”这是何剪烛最后对薛清止说的话,带着浅笑,没有怨恨。

她,到底是没法怨他的。


从她那饱含深情的盈盈双目中,薛清止看到了经久的情深,亦看到了自己心头巨大的窟窿。

原来,害死她的,从不是郑渭,更不是郑夫人。

而是他,是他薛清止。

从他将剪烛推出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这个女子,推往了万劫不复之地。


何剪烛恨郑夫人。

不是因为郑夫人将她从郑渭身边赶走,也不是因为将她卖入勾栏院。

她恨的,是这个女人,毁了自己最后靠近薛清止的机会。


名动京师的花魁,死了也便死了,茶坊间议论上三五日,便也淡了。

谁都没注意,菜市口那血污满地的尘埃中,有一张浅金色镂刻着线性玫瑰花纹的名帖,一闪而逝,上面隐隐写着:“……人间……生生不息。”



大片的芙蓉花团后面,阿芜闭眼靠在廊架上,清冷如霜雪的脸颊上是一片淡然,没有任何情绪,彷如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帮我守住这场梦,后世或还有人记得,我便满足了。”

这是那女子唯一的心愿,无所求,无所谓,一心赴死。

眼前安置着无数玻璃瓶的架子上,又多了一个新瓶,里头是一豆蔻年华的官家少女,正对着面前华发初生的师长,莹然浅笑。

“小女新赋一词,还望先生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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