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追逐将要落山的夕阳,恋恋不舍地目送西天的晚霞,直到无情而又野蛮的夜幕最终侵噬掉夕阳的全部余晖,带走西天所有的云彩。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道:夕阳终究是要去的……
夕阳终究是去了。腊月的一个凌晨,新阳还未来得及升起,爷爷永远走了。
前日下雪,不曾想三楼阳台的水泥地面竟暗增一条“皱纹”。可想而知,雪化后,积水自然会顺着细纹渗人楼下的房间,刚好滴落到弟弟床尾处的一个角落。
走罢亲戚回家,发现情况不妙,弟弟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移开打湿的被子,也不是急急忙忙赶去阳台清理积雪,而是神色凝重地在床头处焦急地翻找着什么东西。我正准备大声呼叫老妈,以及时报告险情,却听弟弟自言自语说道:“还好没事儿,还好没事儿……”并回头朝我释怀地一笑。我皱着眉,凑到跟前,突然呆呆地愣住了。胸中一阵翻腾,鼻子不自觉酸楚起来。不是别的,床头放着的,正是爷爷留下的“遗产”——爷爷临走时口袋里的16块零钱。当时由奶奶亲手交给弟弟并吩咐我们妥善保管。良久,我长吁一口气,低声感慨道:“好好保管……”
我想,不只是我,相信生活中很多人都会有类似的体验和习惯。我们常常会珍藏一些带有熟悉气息和味道的小物件。不是怀旧,不是伤感,只是为着心存的想念,只是为着一个朴素而热烈的心愿:为了带逝者一起好好地生活。每当想念时,拿出来看一看,就好像逝者依然在眼前,从未曾离开。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我心里,爷爷一直未离开过。几乎每个有梦的夜晚,他都会出现。时而吩咐我多帮奶奶做做家务,叮嘱我千万别让奶奶累着了;时而梦见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就在昨晚,还记得爷爷使劲儿往我口袋里晒压岁钱。在梦里,我也常嘱咐爷爷多吃点儿饭,或是把裤腿朝下拉一拉,再是鞋子要穿暖和点儿……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活还在继续,而爷爷好像从来没有离开。只是每次在梦醒的时候,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大年初一回老家拜年,我和弟弟一踏进院子,便再也迈不出来,任凭妈妈在三爷家不停地打电话催促,就是舍不得离开。站在老院里,仿佛又看到爷爷撒着玉米粒喂鸡的场景。公鸡母鸡总是争着抢着围成一圈,环绕在爷爷跟前。每逢这时候,小狗小猫也喜欢跑来凑热闹。爷爷呢,则背着手,不慌不忙地一个一个清点“人数”…… 环顾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一处都深藏着爷爷的影子。重回老院,与从前爷爷在世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今年,奶奶去了西安,因无人居住,院子里空落落的。不知道爷爷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孤单呢?转念又觉得应该不会,奶奶去哪儿,爷爷也会跟着去哪儿。几十年的相濡以沫,他们俩从来都是形影不离。想到这儿,我又安心许多。
夜幕渐渐深了,只是无星无月。我随手翻出爷爷曾送我的《药性》一书,泛黄的纸页上,随处可见斑驳的字迹。那熟悉而又独特的笔体:或注明某繁字对应的简字,或标明与之相反相克的药名,其中有不少药物,还配有“苗图”以便识记(所谓苗图者,是爷爷对书中药物配图的俗称)。借着灯光,眼前仿佛重现爷爷当年读书的场景。不消说别的,光看这斑驳的字迹,便可推知爷爷当年学习中医时的认真仔细。这态度,又是后辈者几人能及?轻轻地抚摸着磨损的书角,细细地观察着并无二致的“苗图”,更是添了几分亲切。见封面有好几处破损,我又找来几张油面的彩页,小心地包上书皮,压展齐整,并将其好好珍藏。思念难挡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想想会觉得温暖许多。
曾经,每逢离家,心情总是无比地沉重。因为舍不得,更是因为放心不下,唯恐一别后将永不再见。如今,恐惧的事已然发生,心中虽少了一份温暖的牵挂,但我知道爷爷随时都在我们身边,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爷爷的书还在,我常常聊以自慰道。今后的日子里,不管我在哪儿,只要翻一翻他曾看过的书,看一看他写过的字,便知道他一直都会陪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