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荫消夏录

盛夏骄阳,酷烈如炬,大地蒸腾着灼人的暑气。我仿佛身陷巨大而炽热的蒸笼之中,每寸肌肤都绷紧如鼓面,汗珠沿着脊椎蜿蜒而下,却瞬间被蒸腾殆尽,只留下薄盐一层,黏腻地贴在皮肤之上。

正当行走难以为继之时,猝然逢到城北公园一片浓密树林,如获救赎,急步趋入。霎时,风从林间深处涌来,裹挟着青草、泥土和湿漉漉的树皮气息,迎面扑来。阳光在叶隙间流转成液态黄金,筛滤成满地碎金,轻轻跳跃着,地上光影斑驳,树影婆娑。浓荫如巨伞撑开,仿佛天外飞来一片清凉世界,隔绝了人间酷热。

林间小径两旁,古木参天,绿树如黛,浓荫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日光亦被染成清浅的绿意。微风轻拂,树叶摇曳,沙沙作响,仿佛情意绵绵的耳语。树影婆娑间,蝉鸣阵阵入耳,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如丝如缕地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整个树林。古人曾云:“绿槐高柳咽新蝉”,而此刻蝉声虽喧,却并不聒耳,反衬得林间更显清幽静谧。李义山有诗“树影悠悠花悄悄”,描摹的便是这般光景。我于树影悠悠之下缓缓行走,感觉汗意被风一层一层温柔地剥落,身心渐渐舒展开来。

再向深处行去,林木愈加森然蓊郁,绿意愈加浓稠如墨。高树挺拔,枝叶扶疏,遮天蔽日。阳光经过重重绿叶的过滤,变得温柔而朦胧,洒落下来,竟如月光般清冷柔和。林径弯弯绕绕,隐入深绿之中。风过林梢,枝叶摩挲,飒飒作响,宛如天籁之音,悠远而空灵。我驻足聆听,树叶相互碰触,又轻轻散开,声音细碎而清晰,仿佛在悄悄传递着林间的秘密。这古木森森,浓荫如盖,恰是挽留游子脚步的绝佳去处。我信步其间,凉意沁心,暑热仿佛被这层层叠叠的绿意悄然吸尽了,只留下清静凉爽。杜工部笔下“阴阴夏木啭黄鹂”,其清凉境界,亦不过如此罢。偶有蝉鸣高唱,骆宾王“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孤傲,亦在这声声长吟里找到了回响。

渐行渐深,隐约间闻得水声潺潺,如珠玉滚落。循声觅去,一泓人工湖静卧林间,湖水澄澈,倒映着岸边的浓碧与天光云影。湖中莲叶田田,几朵粉荷亭亭玉立,微风过处,翠盖轻摇,幽香暗度。岸边青石错落,绿草如茵蔓延其上。湖水在石岸轻拍,泠泠作响,如轻拨琴弦,奏出清凉乐章。杨万里曾叹“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眼前这湖水映着浓荫,便是“树阴照水”的绝妙注脚。水畔石隙处,偶有小小野花悄然绽放,星星点点,虽不起眼,却自有其坚韧的生命之姿。水汽清冽之气扑面而来,吸一口便觉五脏六腑都浸润在甘泉里,暑热顿然消散无踪。

穿过林翳,豁然开朗处,人工湖岸绿云如盖,几位老者坐于石凳之上,悠然摇着蒲扇,闲话家常。石凳石桌皆被绿荫庇护,头顶枝叶婆娑,筛下碎银似的光点。老人神情恬淡,语声和缓,仿佛周遭酷热与他毫不相干,唯有湖上清风拂面而来。桌旁一把紫砂壶,壶身刻有“一片冰心”四字,茶水注入粗陶杯中,袅袅升起淡白雾气,茶香四溢。老人不时轻呷一口,意态闲适,似乎茶中真能饮出“七碗清风”的凉意来。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古人“心静自然凉”的哲思,亦如香山居士所吟“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静坐于绿云深护之下,纵使炎威肆虐,亦能于方寸心田辟出一方清凉世界。

沿湖岸下行,曲折处石桥静卧其上。桥下清波缓淌,莲叶田田如碧玉盘铺展。桥头树荫下,三五孩童正嬉戏垂钓。他们手持简易钓竿——或为细竹,或为长枝,更有趣者,竟以空瓶系线,权作钓具,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水面。偶有小鱼误触瓶口,引得一阵低呼与欢笑,笑声清脆,如风铃摇曳,惊起叶底游鱼,倏忽远遁,水面唯余圈圈涟漪荡漾开去。童真烂漫,与自然浑融无间,令我想起胡令能笔下“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的天然意趣。孩童立于水边,头顶翠盖,身影倒映于清波之中,宛如一幅天然图画,使人忘却世间的燥热与喧嚣。这琉璃净瓶垂钓,虽无鱼获之丰,却有天真之乐,恰如杨诚斋所谓“儿童急走追黄蝶”的盎然生机。

在树荫下,我随意觅得一块青石坐下,石面光滑微凉。仰首凝望,树冠如盖,枝柯横斜,绿叶层层叠叠,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偶有风过,绿叶翻动,露出些许天空的蔚蓝碎片,旋即又被浓荫遮盖。树叶缝隙间漏下的光点,如同碎金般在我衣襟上跳跃、游移。透过枝叶缝隙,远望天际流云舒卷,姿态从容自在。静坐于此,我心中浮起柳河东“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的疏旷——尘虑尽消,惟余林间清气和满眼自在浮云。

浓荫之下,树影婆娑,清风徐徐,蝉鸣如织,水声泠泠……自然以其万千声籁与满目清凉,悄然消解了人世的浮躁与酷热。这浓荫深处,不仅消融了暑气,更涤荡着心灵尘垢。当王摩诘写下“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时,那“湿”字原非实指雨露,而是林间翠色弥漫欲滴,仿佛能沾湿行人的衣衫。城北公园这浓荫深处,那跨越时空的绿意,早已浸润了焦渴的心魂。

我恍然领悟,古往今来,人们寻幽探胜,何尝不是在追寻这一方灵魂的荫蔽?当张潮在《幽梦影》中言“读诸子宜秋,其时智深”时,这浓荫消夏录则悄然回答:悟人生宜夏,其境清凉。当骄阳灼烤着尘世,城北公园浓荫深处自有天地——那是自然以千年绿意馈赠的清凉道场,是生命在寂静中吐纳生息的回响。这无边浓翠里,蕴藏着一种古老的歌谣,欧阳修称之为“林间暑雨歇,池上凉风起”的顿悟。它让我们在炎炎长夏中,重新拾回被汗与尘遮蔽的、内在的澄澈与安宁,于古木虬枝的浓荫下,听懂了大地无声的清凉偈语,亦在稚子垂纶的琉璃瓶里,窥见了生命最本真的清凉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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