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是个先知先觉者
在所有的肉中,我吃得最多的是猪肉,尤以红烧肉为最爱,每每看见那黄灿灿、油润润的红烧肉,口水忍不住就往下流。尽管因过多地食用红烧肉,血压高了,脂肪多了,体重长了,可改不了这一口,很没出息的样子。
说起来对猪肉的爱好应归根到儿时的一些习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能吃上一次肉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要说十天半月了,一年中能吃上个三两次已是很有口福了。虽然猪家家养得有,可并不一定能吃上一口。若年景不好,冬天的棉衣烂洞还没有补上,学生下个学期的学费还没凑够,过年就不会杀猪,猪会被赶到公社的收购站卖掉,换几个钱。只要口袋里有几个钱垫底,当家的心就不慌,能不能吃上肉倒在其次了。这个年只好看别人家杀猪、闻别人家的肉香、流自己的口水。
如果到了年底,把压在箱底包了几层布的一个包打开,凑在昏黄的油灯下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或零或整的钱反反复复数上四五遍再掰着指头算一算,若略有盈余,家长们便决定杀头猪过一个有肉味的年。
杀猪的日子一般选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一大早在院子中间支个门样大小的案板,将猪赶出圈,请个杀猪匠和三四个年轻的本家兄弟,找根绳子几个人合力将猪抓住摁倒在地,绑了蹄子绑嘴,抬上事先支好的案板死死压住。这时坐在一边喝茶或抽烟的杀猪匠放下茶杯或啪的一下吐掉还没有抽完的烟,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子大师傅模样地走到案板前,一只手在猪的胸口上方脖子下一个软软的地方摸摸,另一只手将刀尖对准那个地方一使劲,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刀子已只剩下一个握柄的手。猪这时疼得四蹄乱蹬、浑身颤抖不止、叫声撕心裂肺,只是由于嘴被绑着,那叫声很压抑,像是从那个刀口发出的。这时,杀猪匠知道刀子已很准确地插入了猪的心脏,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自豪的笑,脸上紧绷的肌肉也会随之松弛一些。稍做停顿后,他会将插在猪胸腔里的刀子侧转三十到六十度的角。随着这个动作的进行,猪的满腔热血就会喷薄而出,流进案板下早准备好的一个大瓦盆或脸盆里,黑红黑红的血,冒着热气,看着让人发晕。等最后一滴血滴入盆中,猪即停止了嘶叫,连哼也不哼了,四条腿蹬得直直的,眼睛暴突着,如一个遭遇横祸死不瞑目者。一头猪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稍事休息,几个人将一根棍子穿过被绷着的后腿或前腿之间,将已没了生气的猪抬着放进一个装有近一半开水的大缸中,闷上十几分钟倒个个儿再闷十几分钟,然后抬到案板上,几双手在腾腾的热气中薅草样几下将猪身上那绸缎一样的衣服拔个精光,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睡懒觉的壮汉。
又一杯茶喝完了的杀猪匠起身走到已抬得挂在一个支架上的猪跟前,手起刀落,将猪的肚皮剖腹产样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伸手将肚子里的心、肝、肺、脾及肠肚等下水卸机器零件样一一取出后,用锋利的刀子绕着猪脖子上下两头深深地切过,头和脖子便分了家,脖子和身子也分了家。头被扔在地上,血淋淋的,嘴朝天大张着,似有什么话要说。脖子被人送进伙房,一阵刀案对话之后,就可听到呲啦一声响,被切成块的猪脖子下了锅,随之诱人的肉香扑鼻而来,不可阻挡。闻到这肉香,杀猪匠噙着口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等每一块都按主家的意思拆卸停当洗过手,颤悠悠红光油亮的红烧猪脖子恰到好处地上了桌。
这是杀猪匠应该享受的待遇,他不动筷子,其他人是不能动的。当一块猪肉刚进嘴,邻家的猪又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年景好,又一头猪的命走到了刀尖上。
因此,我一直在想,应该把每年的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定为猪的忌日,以纪念它们为我们的胃口做出的杰出贡献。
那时,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只能等到杀猪匠及帮忙的人摸着嘴角出了门我们才能吃上一口肉。每当这时,啬皮、小气了一年的父母会很大方地重挑一大块肉切着炒了给我们,通常是一人一碗肉一个馒头。
似乎这一年只是为了这一天这一碗,端了碗不顾烫嘴不怕油腻,狼吞虎咽而下。吃完了碗里的肉后,又将馒头掰成块,将碗中的油一点点擦着吃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嘴用袖子一抹夺门而出,不疯到点灯不进家门,跟吃了兴奋剂一样。
因了这碗肉,这个年、这一年才过得有滋有味,才算没白过,才觉得活着有点意思。
跟红烧肉的感情就是这样在一年又一年的期盼中、一碗又一碗的享受中建立起来的,能说放弃就放弃吗?
在所有动物中,只有猪是不劳而食者,从一生下来即不愁吃不愁喝,一副万事无忧的模样。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猪的毛一生都处于立正姿势,这是因为什么呢?
我们说某人蠢或笨,常用猪来形容:你怎么跟猪一样蠢,跟猪一样笨。可我说,猪是个先知先觉者。也许他从一出生便知人们喂养他的目的是为了喂养人们自己,所以他一生都愁眉苦脸,哼哼复哼哼,睡了眼睛醒着耳根。
你说有把刀常悬在头顶,谁能高兴得起来,谁的汗毛敢不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