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某个清晨,王八家的牲口终于还是被赶到了山谷。我记不清具体数量,只记得有很多的牛羊,还有几头毛驴。
也在那个清晨,奶奶开始收山谷里的小豆。小豆需要拔出来、捆成一束,再放在地上,让太阳把它们晒得更干一些,这样才能打出更多的小豆。
拔掉小豆后的土地显得枯黄而凋败。一些耐旱的野草随风飘摇着。有时会有土块从山上面滚下来,砸出灰尘来,从地头一直漫延到山脚。那是一种很荒凉的感觉,无关时间,也无关荒芜。这种感觉我在后来的某些电影里看到过,可电影镜头里的不是灰尘,而是夕阳。而那时,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滚落的土块砸起来的灰尘,就如同是后来我看过的许多电影里的光影。
王八一家做的那些陷阱有些还在,甚至有些落入陷阱里的野鸡也还在,可它们已经腐烂。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拿走那些野鸡。或许是他们做了太多的陷阱,多得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吧?可怜那些被吊在半空的野鸡,腐烂得只剩下骨架,还有骨架上挂着的零碎的毛,羽毛完全脱落的头骨仰天长望,不知道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最后的骨架还会在风雨里坚持多久。
小豆地里有许多蚂蚱,尽管已经是冬天,可它们还是能飞得很远。正午的时候,小豆被烈日晒得炸裂,噼噼啪啪地响着,弹跳着落到坚硬的土地上。奶奶弯着腰匍匐在那片坚硬的土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与大地之间慢慢移动,矮小而坚韧。
我不喜欢去小豆地里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里死了太多的野鸡鹧鸪野兔之类的动物。只有当奶奶在地里发现了地萝卜的时候,我才会飞快地跑过去,然后再飞快地离开。我跑的时候身后也带起了尘土,像是疾风掠过。
那个季节是山谷最美的时候,因为从初冬开始,一直到初春,山谷里漫山遍野盛开着“映山红”。
其实我到如今都不知道那映得满山鲜红的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去年春节期间,我在老家沟边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又见到了它们,很小的一片,在干枯的岩石与沙粒之间盛开着。绿色的绣眼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有时会把嘴伸到花朵里吸食花蕊里的蜜,有时仅仅只是在花朵间跳跃着。这种“映山红”如今已经很少见,比起从前的山谷,简直像快灭绝一般。
山谷的四周是山梁或者沟渠,几乎没有人去开荒,除了羊或者是麂子,也很少有动物光顾。在这样的悬崖峭壁上就长着映山红,它们一丛一丛的,矮小而茂盛,一个老根能发许多的枝。映山红的枝是暗红色,可如果细心查看就会发现,那种暗红色只是一层很薄的膜,只要用手一扒它们就会轻易脱落。
山梁的崖壁上还长着一种冬天就会变红的蒿草,高高的杆,叶子掉得光秃秃的。这个季节里,许多树木也已经落叶,只有部分树,比如清香木,还会生出绿油油的叶子。落叶在山梁上堆积着,暗红色的一片,在悬崖上轻轻翻滚。映山红就在这样的大地上,坚强地生长着。它们甚至能长在石头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丛。
就在奶奶收小豆的时候,有一天,我坐在地边上,突然间发现了那片围着我们的映山红。它们长在山谷四周的悬崖峭壁上,也生长在山脚下。我几乎是突然发现我们被映山红包围着的事实,瞬间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种震撼的美。
夕阳从山背后照过来,打在落叶与红色的草杆上。所有夕阳照到的地方都开满了鲜红的映山红,轰轰烈烈地在山谷里漫延着。
有时它们向着一个方向摇摆,红色的花和暗红色的杆在山梁上斜立着。它们的花朵很少会被吹落,因为开得很结实。风很大的时候,就会露出花海下的岩石或者是崖壁。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坐在山谷里的我如同是一个躲进了迷宫里的孩子,而迷宫的外围都是映山红。
奶奶收工后会坐在火堆前给我讲故事。她告诉我,等我们入睡后,月亮照进山谷的时候,那些夜莺还有山椒鸟就会飞回山谷里,落到映山红树上,它们会在那里开始我们无法知道的盛会。
那时候的我对奶奶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会从茅屋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看,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红色的映山红在月光下似乎离我很远。倒是月光在花海上晃动的时候,我会觉得山谷是从月光里掉下来的,天亮的时候它们就会回到天上去。夜莺会在后半夜开始鸣叫,像是来自映山红盛开的悬崖峭壁上,又像是从谷底传来。我总觉得那些夜莺正在月光下追着飘在风里的映山红,它们在山谷里盘旋着,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首尾相连,漂浮在月光下。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却一直在夜里这样幻想着。
“你是不是害怕。”四叔会在黑夜里和我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到那些鸣叫的夜莺。我只是轻轻摇摇头,没有回答。
“不用害怕,夜莺只是一种鸟。”见我不说话,四叔接着又说道。
然后我们就开始沉默。月光照着整片山谷,四叔会轻轻吹着哨子,火还没有熄灭,茅屋的一角飘出青色的烟,飘入了月光里。伴着夜莺的叫声,山谷在我的梦里睡着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还会见到月亮,在洁白的云后面挂着。清晨的月光把云分成了一丝丝像是被风吹着的雨滴。我有时也怀疑,清晨的露珠就是被月光照射下来的云,要不然它为何那般的晶莹剔透又冰凉如雪。
山谷的早晨,会有麂子从悬崖上经过,在映山红下慢悠悠地穿过去,像是在寻找悬崖上艰难长出来的青草,又像是在吸食着落叶上的露珠。
悬崖的后面就是山梁,山梁上就是海军的茅屋。每次四叔见到麂子的时候都会很激动,会忍不住大声吼叫或者是吹口哨,然后螳螂就在山梁上叫起来。
麂子听不得狗的叫声,猛地一个回旋便窜回了悬崖后面的沟里消失不见了,只有它抖落的映山红和是落叶还飘在山谷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直到最后螳螂停止了叫声,山谷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