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刃 第十八章

雪,下了整整一夜,将整个王府覆成一片刺目的白。静梧苑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苏婉微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窗棂上凝结的霜花,昨夜与萧玉那短暂却刀光剑影的交锋,以及周长史最后那难以捉摸的一瞥,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王妃,”侍女轻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周長史来了,说是有几样年礼的样品需请您过目定夺。”

苏婉微收敛心神,恢复平日的沉静:“请周長史进来。”

周长史依旧是那副恭敬而疏离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厮。他行礼后,示意小厮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样准备送往各府的礼品样品:一尊玉雕观音,一对鎏金嵌宝花瓶,还有几匹流光溢彩的锦缎。

“王妃请看,这是预备送往康郡王府和几位公侯家的,”周长史声音平板地介绍,“玉雕是请城南刘大家新雕的,瓶儿是内务府上月新出的样式,锦缎是江南今冬最新的织造。依惯例,需请您最后掌眼,若无异议,便按此备货。”

苏婉微走上前,目光细细扫过这些价值不菲的物件。玉观音宝相庄严,雕工精湛;花瓶富丽堂皇,金光璀璨;锦缎更是柔软光滑,图案繁复。皆是上品,挑不出错处。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玉观音,又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花瓶。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匹宝蓝色底绣金色云蟒纹的锦缎上停顿了一下。这锦缎华美异常,但那云蟒的纹样,似乎……过于张扬了些,近乎僭越。康郡王是宗室长辈,但性子懦弱,最忌招摇。

她抬起眼,看向周长史,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周長史,这匹云蟒纹的缎子,送往康郡王府是否略显……隆重了些?听闻老郡王近年喜静,偏爱雅致之物。”

周长史垂着眼,声音依旧无波:“王妃明鉴。此缎确是贵重,然康郡王世子新近领了差事,王爷的意思是,需得彰显王府对郡王府的看重。纹样规制,是经内务府核定,并无逾矩。”

理由充分,无懈可击。萧执的意思,内务府的核定。她若再质疑,便是多事。

苏婉微沉默片刻,指尖在那华美的锦缎上轻轻摩挲,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涌动的暗流。她忽然想起昨日萧玉离去时那句关于银霜炭的话,以及周长史当时的神情。

她收回手,语气转为平淡:“既如此,便按長史的意思办吧。我只是觉得,送礼重在合心,而非价高。長史经办多年,自是稳妥的。”

她这话说得圆滑,既表达了看法,又将最终决定权推了回去,更暗含一丝对周长史能力的“信任”。

周长史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极淡的什么。他躬身道:“王妃体恤。奴才定当尽心,力求周全。”

他示意小厮盖上锦盒,正要告退,苏婉微却似不经意般又问了一句:“是了,昨日郡主提及银霜炭之事,長史可查问了?年关事忙,莫要因此等小事让郡主不快。”

周长史脚步一顿,垂首道:“回王妃,已查问过。并非炭次,是郡主院中新来的婆子不会生火,灶膛不通,故而烟大。已换了个熟练的老手过去,想来无碍了。”

理由合情合理。苏婉微点点头,不再多言:“有劳長史费心。”

周长史带着人退下了。

书房内重归寂静。苏婉微走到桌边,看着那合上的锦盒,目光幽深。周长史的回答滴水不漏,但她敏锐地察觉到,在她提及郡主时,他周身的气息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那匹云蟒纹锦缎,真的只是“彰显看重”那么简单吗?还是……另有用意?

她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揣测每一个细节背后的深意,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这种感觉,既令人疲惫,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如同染上毒瘾般的刺激。

午后,雪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苏婉微正对着礼单核对库房送来的账目,门外传来通报,竟是宫中太后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前来,说是太后惦记王爷,赐下几样滋补药材,并特意嘱咐,要亲眼见到王妃,代为问询王爷起居。

太后的人!

苏婉微的心猛地一提。太后久居深宫,平日并不怎么理会摄政王府之事,此番突然派人来,还点名要见她,绝非寻常。

她连忙整理衣饰,迎至偏厅。

那老嬷嬷姓容,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一看便是宫中的老人精。她见了苏婉微,依礼问安,态度恭敬却透着疏离,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她身上扫过。

“老奴奉太后懿旨,前来探望王爷,赐下老山参、鹿茸等物,给王爷补补身子。”容嬷嬷声音平板,“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心中却一直惦记着王爷,特命老奴问问,王爷近日可好?府中一切可还顺遂?”

苏婉微垂首恭立,心知这问话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她斟酌着词语,声音柔顺:“劳太后娘娘挂心,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年关政务繁忙,不免辛劳。府中诸事……皆有定例,妾身愚钝,只能帮着打理些微末小事,不敢言顺遂与否,唯尽心而已。”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绝口不提任何具体事务,更不流露丝毫王府内情。

容嬷嬷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王妃谦逊了。太后娘娘常说,王爷身边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着。见王妃如此恭谨贤淑,娘娘也能放心些。”

她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闲聊:“说起来,前儿个玉郡主进宫请安,还说起王妃,夸赞王妃性子温和,处事也……颇有章法呢。”

萧玉!苏婉微指尖一颤,心底警铃大作。郡主在太后面前提起她?会是怎样的“夸赞”?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和不安:“郡主厚爱,妾身愧不敢当。妾身年轻识浅,不过是遵循王爷教诲,恪守本分,哪里当得起郡主夸赞。”

容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看到她骨子里去:“王妃过谦了。能得王爷亲自教导,便是天大的福分。只是……”她微微拖长了语调,“这王府水深,王妃年轻,还需时时谨慎,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王爷的期望,也……让太后娘娘失望才是。”

这话语里的敲打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苏婉微后背沁出冷汗,面上却愈发恭顺:“嬷嬷教诲的是,妾身定当时刻谨记,不敢有违。”

容嬷嬷似乎达到了目的,不再多言,又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王爷饮食起居的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容嬷嬷,苏婉微独自站在偏厅中,只觉得浑身发冷。太后、郡主、宫中的嬷嬷……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向她罩来。萧玉究竟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容嬷嬷今日的“探望”和“敲打”,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另有人借太后之名?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复杂的漩涡,每一步都可能牵动无数看不见的线。

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却见萧执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凝沉,不知在看什么。北境的战事似乎并不顺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冷厉。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问了一句:“太后的人来过了?”

“是。”苏婉微低声应道,将容嬷嬷的来意和问话简要回禀,省略了那些暗藏机锋的言语,只陈述事实。

萧执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惦记本王?她是惦记本王手里的权柄,何时能彻底交还给她那宝贝孙子吧。”

这话语里的尖锐与毫不掩饰,让苏婉微心惊肉跳,不敢接话。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她跟你说什么了?”

苏婉微不敢隐瞒,将容嬷嬷那些“夸赞”和“敲打”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包括萧玉在太后面前提及她的事。

萧执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敲着桌面:“萧玉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借太后的手,给你添点堵,顺便试探本王的态度。至于太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她老了,困在深宫里,只能靠着这些风吹草动来揣测朝局,拿捏分寸。你不必理会,做好你该做的事便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太后和郡主的举动,不过是蚊蝇嗡鸣。但苏婉微却从中听出了更深层的意思——他默许了她开始接触王府事务,也预料到了会引来各方目光和试探。而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甚至……乐见其成?

他在用她,作为一块试金石?还是……一把主动引风吹火的扇子?

“妾身明白了。”她低下头,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明白就好。”萧执不再看她,拿起一份公文,“北境战事吃紧,粮饷调度需万无一失。年后户部有一批漕粮要入库,押运和核验的事,你跟着周长史去看看,学着点。”

苏婉微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漕粮入库?押运核验?这可是涉及国计民生的要务!他竟让她去接触这个?这远比王府年礼要凶险千万倍!一旦出了差错……

“王爷……妾身……妾身如何能……”她声音都有些发颤。

“如何不能?”萧执抬眸,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不是想学吗?纸上谈兵终觉浅。漕粮之事,看似繁琐,却关乎前线将士性命,关乎京城百万民众口粮,其中关节、猫腻、人心算计,比你看十本《韩非子》都来得真切。”

他语气淡漠,却字字如锤:“跟着去看,去听,去想。什么时候你能看出押运官账目里的鬼,能辨出粮仓吏眼神里的虚,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漏洞,你这课,才算入门。”

苏婉微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萧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莫名兴奋的寒流,席卷了全身。

他不仅要她学权谋,更要她亲手去触摸那权谋之下,最真实、最血腥的运作!

这不是教学。

这是将她直接推入了风暴的中心。

“是……妾身……遵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萧执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苏婉微机械地行了一礼,退出了书房。

门外,风雪已停,惨白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照射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一步步走回静梧苑,脚步虚浮。周长史不久后便会送来漕粮相关的卷宗吧?她将要面对的不再是锦盒玉器,而是沉甸甸的粮袋、复杂的账本、以及无数双或贪婪或警惕的眼睛。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那天空也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写满了阴谋与算计的网,而她,正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向网的中央。

指尖冰凉,那枚灰影给予的铜钱轮廓,再次清晰地硌在掌心。

价值……

她必须更快地,变得有“价值”。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

教学,

已从书房,延伸到了真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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