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在脸上已带上了铁锈般的腥气,不再是单纯的寒冷。苏婉微坐在书房里,对着那本《韩非子》,笔下的字迹依旧工整,却仿佛每一个字都吸饱了北境的风雪与权谋的血腥。
自那日萧执轻描淡写布下以国运为注的险棋之后,王府内的空气便彻底变了质。静梧苑外的守卫又增加了,他们不再是沉默的铁桩,而是偶尔会轮换,新旧面孔交替间,目光里的审视愈发露骨,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肌理都剖开来看清。引路的侍女脚步更轻,呼吸更缓,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极力压抑的、兔死狐悲般的惊惶。
苏婉微将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蚌,用坚硬的壳包裹住内里所有的惊涛骇浪。她抄写,吃饭,就寝,所有的动作都规整得如同提线木偶,唯有在无人窥见的深夜里,那双睁着的眼睛在黑暗中,才会泄出冰层下疯狂涌动的暗流。
母亲塞来的桑皮纸早已化为灰烬,上面的名字和记录却如同用滚烫的烙铁刻在了她的脑海里。王崇焕、李忠、东宫属官、郡主外祖……还有萧执那句“猛兽肥硕,扑杀起来,才更有价值”。
价值。她的价值在哪里?仅仅是一个激怒太子的诱饵?一个用来测试东宫底线的棋子?
不。那灰影嘶哑的话语再次回荡——“你就不能只做一枚棋子。”
她需要更有用。有用到萧执舍不得轻易弃掉,有用到……能让她触碰到真正的仇人。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更……微不足道,却也更凶险。
那日下午,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蒙着脏污的绸布。萧执被急召入宫议事,书房内只剩她一人。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来自庙堂高处的硝烟味。
她正抄到《奸劫弑臣》篇,指尖冰凉——“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
笔尖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不是侍女,而是王府的内务管事。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面色有些为难,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王妃,王爷不在,但此事需今日定下……是各院冬日份例用炭的核准单子,往年都是王爷过目,您看……”
苏婉微抬起头,看着那管事。这是一个极其琐碎、甚至有些羞辱性的请示——她这个“王妃”,何时需要过问柴炭之事?这分明是底下人摸不准萧执对她这微妙的态度,又不敢怠慢,才来试探。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细弱顺从:“王爷既不在,我岂敢擅专?还是等王爷回来……”
“可是……”管事更为难了,“炭库那边等着发放,各院也都等着,尤其是郡主院里催得急,说今日非要不可,不然就去王爷面前说道……”
郡主。萧玉。
苏婉微的心轻轻一跳。那个看似天真烂漫、一句话便可能将她推入险境的郡主。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被“郡主”和“王爷面前说道”吓住了,怯怯地道:“既如此……那,那便拿来我看看吧。只是我不懂这些,若有不当之处……”
“王妃过目便是,只是走个过场,走个过场。”管事如蒙大赦,连忙将册子捧到她的小案上。
厚厚的册子摊开,上面罗列着王府各院各处的炭火份例,数目、种类、等级,密密麻麻。苏婉微的目光快速地、不动声色地扫过。静梧苑的份例中规中矩,郡主院的则远超规格,甚至有些奢侈。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纸页,像是在随意浏览。最后,停在了“外院西侧值房”一项上。那里是王府一些低级属吏和轮休护卫的临时歇脚处,份例是最次的灰花炭,烟大呛人,数目也仅够勉强御寒。
她记得,前几日偶然听侍女低声抱怨,说那边有个老书吏,咳嗽得厉害,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一个微不足道的老书吏。无人会在意。
她的指尖在那项数目上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管事,声音依旧柔软,带着一丝不确定:“我瞧着……外院值房这边,是否略显单薄?冬日苦寒,当差不易……是否……略增添些?也不必太好,只数量上稍加一点,让他们能烧得暖些便好。”
她说着,像是觉得自己多事了,连忙又补充道:“若是不合规矩,便当我没说……”
管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关注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仔细看了看苏婉微的脸色,只见她眼神怯懦,一副纯然好心又怕惹祸的模样,心下顿时了然——这王妃是想施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又不敢动各院主的份例,只好从这最不打紧的地方抠搜一点。
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王妃心善,体恤下人。这点小事,添就添了,无碍的。奴才这就去办。”
“等等。”苏婉微又叫住他,声音更低了,仿佛难以启齿,“郡主院里……份例似乎颇丰?我并非……只是怕底下人看着,觉得不公,胡乱嚼舌,传到郡主耳中反而不美……是否……略微匀一些出来?自然,郡主金枝玉叶,断不能短了她的,只是从那富余里略减一丝,旁人看不出便好……”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低,完全是一副小心翼翼、想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尽量显得“公允”的怯懦模样。
管事心里更是嗤笑。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这点微末权力到手,就想着搞平衡,却只敢捏软柿子,动郡主的边角料还得如此偷偷摸摸。
“王妃考虑得是。”管事面上恭敬应承,“奴才晓得如何做了,定办得妥帖,不叫郡主知晓。”
“有劳管事了。”苏婉微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感激又松口气的脆弱笑容。
管事捧着册子,躬身退下。书房门合拢的瞬间,苏婉微脸上那抹脆弱感激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死寂。
她重新拿起笔,继续抄写那《奸劫弑臣》篇,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心跳,却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在冰冷的胸腔里。
她做了。迈出了第一步。用最微不足道的方式,试探着拨动了这潭深水的一根手指。
增减一点炭火,无伤大雅,甚至可笑。但这背后,是她对王府资源分配规则的初次触碰,是她试图扮演一个“公允”主母的笨拙尝试,更是……她刻意留下的一个破绽——一个怯懦、短视、试图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却不得其法的破绽。
这个破绽,会通过管事的嘴,通过那些得到些许好处的值房下人,通过被微妙削减了份例的郡主院仆役,悄然传递出去。
她会落入谁的耳中?萧执?郡主?还是……其他藏在暗处的眼睛?
她不知道。她只是在赌。赌这点小小的异常,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微不足道,却总能激起一丝涟漪。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炭火依旧送来,值房那边似乎暖和了些,也没听到郡主因此发作的消息。一切仿佛石沉大海。
苏婉微依旧每日抄书,面对萧执时愈发恭顺沉默。他似乎也并未察觉那日的小小插曲,或是察觉了,却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更频繁地考问她,问题愈发刁钻深入,甚至开始让她分析一些经过删减、抹去关键信息的旧年案例。
她谨慎地回答,尽量只展现“领悟”,而不流露任何“主见”。
直到第三日黄昏。
萧执批阅完最后一本文书,并未立刻让她离开。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揉着眉心,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色,忽然像是随口问道:“府中近日用炭,可还充足?”
来了!
苏婉微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自镇定,垂首道:“回王爷,妾身不知……一切应有定例,想必……是充足的。”
“是么?”萧执放下手,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平淡,却让她感到无所遁形,“本王怎么听说,你前几日,还亲自过问了下值房的炭火?甚至……还操心起了郡主院里的份例?”
苏婉微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衣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是被吓坏了:“王爷……妾身……妾身只是那日见管事为难,又听闻值房有人病着……一时……一时糊涂,就多了一句嘴……绝无他意!王爷恕罪!”她说着,竟像是要跪下去。
“起来。”萧执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本王又没怪你。”
苏婉微战战兢兢地站直,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啜泣。
“心善是好事。”萧执看着她的发顶,语气莫测,“懂得体恤下人,亦是主母之德。”
苏婉微的心稍稍落回一点,却又因他下一句话再次提起。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弄,“施恩,也要看清对象,算清代价。值房那些冗吏,多一口炭少一口炭,于王府无碍,于你,也不过是换来几句虚无的感激,转头即忘。”
“而动上面人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无形的压力,“便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准备。你这点小动作,若真惹恼了玉儿,她跑到太后面前哭诉一番,你说,本王是该护着你这份‘公允’,还是该罚你不知轻重,挑衅宗室?”
苏婉微浑身冰冷,仿佛被扒光了所有伪装,赤裸地站在寒风中。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连她试图匀走郡主份例的细微念头都一清二楚!
“妾身……知错了……”她声音哽咽,充满了后怕和悔恨。
萧静了片刻,忽然道:“抬起头。”
苏婉微依言,怯怯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深沉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惊惧的皮囊,看到了内里某些正在挣扎的东西。
“《韩非子》抄了这许多,可知为何‘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他忽然又问。
苏婉微怔了怔,哽咽道:“因……因过于亲近,则会恃宠而骄,生出祸端……”
“只对了一半。”萧执淡淡道,“更是因为,施恩者若让对方感到这‘恩’是轻易可得、是源于私心偏爱,而非源于律法规矩、源于其自身价值,那么这‘恩’便不再是恩,而是债。是债,便需还。若还不起,或不想还,便会心生怨怼,甚至……反噬其主。”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所以,施恩可以,但要让他们知道,这恩典,源于王府法度,源于他们当差得力,而非源于你一时的心血来潮,更非源于你与谁比较之后的‘公允’。”
“赏,要赏得明明朗朗,罚,要罚得清清楚楚。让人畏威,甚于怀德。如此,你给的,才是恩。否则,便是祸根。”
他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和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还带着泪意的眼睛,语气最后归于一种冰冷的平静。
“今日这课,算你勉强通过。虽然手段拙劣,心思浅薄,总算……知道动弹了。”
“明日,抄《喻老》。《韩非子》若看不懂,便去看看他是如何解老庄之言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出了书房。
苏婉微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
所以……他不仅知道,他甚至……默许了?或许,还在那增减之间,顺手帮她圆了过去,并未真的让郡主知晓?
他是在教她。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如何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正确地……施恩?如何将一点点微末的权力,运用得……更符合他的规则?
价值……
她必须展现出更多的“价值”。
她慢慢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眼底的惊惧和泪水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决绝。
她走到书案边,拿起那本厚重的《韩非子》,指尖拂过冰冷封面上那两个遒劲的字。
然后,她翻开了《喻老》篇。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亮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教学,与学习。
仍在继续。
只是那无声的交锋之下,有些东西,已然彻底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