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重如砚台里化不开的宿墨。
苏婉微跌坐在地,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裙渗入肌肤,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彻骨冰寒。母亲那张仓促写就的桑皮纸,像一片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眼底,烫在她灵魂深处,嗤嗤作响,冒出绝望的青烟。
王崇焕力主重查而被贬死……李忠提及隐情便“失足”落井……东宫属官骤富……郡主外祖与太子少保勾结……
每一个名字,每一条简短得令人窒息的记录,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穿了她之前所有摇摇欲坠的认知,并将萧执那些冰冷残酷、她曾半信半疑的话语,血淋淋地钉在了名为“真相”的十字架上!
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
是东宫!是太子!还有那些盘根错节、藏在水面之下的势力!
那她这些时日的恐惧、挣扎、甚至那一点点因他偶尔异常的宽恕而升起的、荒谬的动摇……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她竟对着可能揭开血仇的人战栗匍匐,却对真正的仇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眼泪早已流干,眼眶干涩刺痛,只剩下全身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母亲最后那戛然而止的“勿信任何人,包括……”,后面是什么?包括谁?是发现了更可怕的真相?还是仅仅出于一种彻底的、无差别的绝望?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幼兽,发出无声的哀嚎。世界彻底崩塌了,只剩下血腥的、赤裸的、令人作呕的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四肢都冻得麻木,失去知觉。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遥远而空洞。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混沌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
眼底不再是崩溃的绝望,而是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冰冷的空洞。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用手撑着她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腿脚冻得发麻,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她走到烛台边,捡起那张飘落的桑皮纸。指尖依旧冰冷,却不再颤抖。她将那张纸凑到烛火之上。
跳跃的火苗舔舐着单薄的纸张,瞬间将其吞噬,卷曲,化为一小撮灰黑的余烬,散落在冰冷的空气里。
最后一点温暖的、属于“家”的念想,彻底灰飞烟灭。
她看着那灰烬,目光死寂。
然后,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眼下一片浓重青影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吓人,里面翻滚着墨黑的海,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长发。动作机械,却异常平稳。挽起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
她走到盆架边,用冰冷的残水,仔细洗去脸上泪痕和狼狈。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最后,她走到衣橱前,打开。里面挂满了萧执命人送来的华美衣裙,绫罗绸缎,色彩娇艳。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最终停留在最角落,一件毫无纹饰、颜色近乎玄黑的深青色襦裙上。
那是她入府时,自己带来的极少几件旧衣之一。
她换上这件裙子,布料粗糙,颜色沉暗,如同为她此刻的心境披上了一层最好的伪装。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烛火。
内室陷入完全的黑暗。她走到窗边,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瞬间涌入,带着雪后清冽又残酷的气息。
院中,玄甲护卫的身影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铁铸雕像,恪尽职守地巡视着,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王府西北角那片更深沉的黑暗,那是冷宫梅林的方向。
三日后,西时,冷宫梅林。
那张丝帛上的约定,此刻如同淬毒的钩子,在她死寂的心海里重新搅动起来。
去,还是不去?
之前犹豫,是怕陷阱,是怕萧执,是心有挂碍,恐怖徘徊。
如今呢?
她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
家已破碎,父陷囹圄,母惊惧至斯,自身亦不过是风中飘萍,命悬仇敌之手。最大的恐怖已然降临,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
那梅林之约,是陷阱又如何?是另一重算计又如何?至少,那可能是唯一能接触到“外界”,接触到那血仇核心的机会!即便那是通往地狱的路,她也要去走一遭,看个分明!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原来斩断一切牵绊,便是如此滋味。冰冷,空洞,却也……无所畏惧。
她轻轻关上了窗。
接下来的三日,苏婉微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泥塑木偶”。
她每日准时出现在书房,抄写萧执指定的《金刚经》。笔下的字迹愈发工整冷峭,不见丝毫情绪波动。面对萧执,她恭顺、沉默、近乎麻木。他任何暗藏机锋的考问,她都能用最标准、最无可指摘的答案回应,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完美傀儡。
甚至当萧执看似无意地提起:“冬狩在即,府中守备难免有所疏漏,尤其是那些荒僻旧苑,你自己也当谨慎,莫要再‘梦游’了。”
她也只是垂首恭顺应道:“妾身谨记王爷教诲,定安守本分。”语气平板得没有一丝涟漪。
萧执深沉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她低眉顺眼,如同覆盖着一层坚冰,再也窥不见内里分毫。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她退下。
苏婉微依言行礼,转身离开。每一步都走得平稳规整,如同用尺子量过。唯有袖中冰冷的手指,悄然蜷缩了一下。
第三日,终于到了。
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沉,北风刮得更紧,像是要将最后一点暖意都彻底撕碎。书房里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苏婉微如常抄经,心却如同放在文火上慢煎,计算着时辰。西时……天色将暗未暗之时……
午后,萧执处理完几件紧急公务,便起身离开了书房,似乎有要事需亲自出门一趟。临行前,他目光扫过她,淡淡丢下一句:“今日不必等到日暮。”
“是。”苏婉微起身恭送。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缓缓坐回原位。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以及窗外呼啸的风声。
时间变得格外缓慢。
她强迫自己又抄了半页经文,直到手腕酸涩,才搁下笔。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灰蒙的天空,一点点被墨色浸染。
终于,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悠远而沉重。
酉时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将笔墨纸砚稍稍整理,如同每日离开前所做的那样。
然后,她推开书房门。
门外侍立的侍女垂首躬身。
“回去吧。”苏婉微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异常。
“是。”侍女应声,在前引路。
一路无话。穿过回廊,经过月洞门,静梧苑那熟悉的院门就在眼前。院门口,两名玄甲护卫如同铁塔般矗立,冰冷的目光扫过她们。
一切如常。
走到院门处,苏婉微脚步忽然微微一顿,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眉心微蹙,露出些许疲乏不适的神色。
引路的侍女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她
“今日头有些沉,”苏婉微声音带着一丝倦怠,“想先去小花园透透气,你不必跟着了。”
静梧苑侧后方,确实有一处小小的、荒废已久的花园,平日里几乎无人前往。
侍女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王爷吩咐过,要时刻跟着王妃……
“就在苑内,几步路而已。”苏婉微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漠,“吹吹风便回。”
那侍女被她这看似平淡却隐含威仪的目光一看,下意识地垂下了头:“……是。奴婢在此等候王妃。”
苏婉微不再多言,转身,朝着那小花园的方向缓步走去。她的步伐很稳,甚至有些过于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去散散心。
一绕过院墙拐角,脱离身后所有视线的那一刹那
她整个人如同被压紧到极致的弹簧,倏然绷直!所有的从容和倦怠瞬间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提起那身深青色的裙摆,毫不犹豫地折向与那小花园完全相反的、通往王府最荒僻西北角的方向!脚步又快又轻,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猫,利用一切树木、假山、倾颓建筑的阴影掩盖着自己的身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却浑然不觉。
越往西北,灯火愈稀,巡逻的护卫也几乎绝迹。残破的宫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空气中那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愈发浓重。
冷宫梅林,就在前方!
那片扭曲的枯枝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的速度更快,几乎是奔跑起来,肺叶因为吸入过多冰冷空气而刺痛不已。
就在她即将冲入梅林范围的那一刻——
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现而出,拦在了她的面前!
苏婉微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惊恐地抬头看去——
不是预想中的敌人。
而是那个曾在梅林接应她、将她拖离险境的夜行人!他依旧一身黑衣,脸上覆着面具,只露出一双锐利警惕的眼睛。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她发问,那黑衣人猛地朝她打出一个急促的手势——止步!危险!
同时,他压得极低的声音如同寒风般灌入她的耳朵:“快走!立刻回去!这是个局!我们的人发现里面有埋伏!不止一拨人!”
苏婉微瞳孔骤缩!
局?埋伏?不止一拨人?
那丝帛……果然是陷阱?!是谁布的?太子?还是……萧执?他今日特意出门……
就在她心神剧震、迟疑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从梅林深处不同方向同时爆响!比上一次更多!更密集!淬冷的寒光撕裂暮色,如同毒蛇出洞,直扑她与那黑衣人所站之位!
“小心!”黑衣人厉喝一声,猛地将她往旁边一块巨大的断碑后狠狠一推!
同时他身形暴退,手中短刃舞出一片寒光,叮叮当当格飞数支弩箭!但箭矢太过密集,速度太快!一支黝黑的短弩箭矢终究未能完全避开,“噗”地一声闷响,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胛!
黑衣人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
“走!”他捂住伤口,鲜血瞬间从指缝涌出,却依旧朝她嘶吼,“快走!!”
与此同时,梅林深处响起一片怒喝和兵刃疯狂碰撞之声!显然黑衣人带来的护卫已经与埋伏者交上了手,战况远比上一次更加激烈!惨叫声、怒吼声、身体倒地的沉重声不绝于耳!
苏婉微被推得撞在冰冷的石碑上,背脊生疼。她看着黑衣人肩胛上那支颤动的箭羽,看着他迅速被鲜血染红的衣襟,看着眼前这片瞬间化作修罗屠场的梅林,大脑一片空白。
走?往哪里走?
她浑身冰冷,手脚僵硬。
就在这瞬息万变的生死关头——
“砰!”
一声极其突兀的、巨大的爆炸声,猛地从梅林另一侧边缘炸响!声音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厮杀声!
紧接着,一团浓烈的、刺鼻的赤黄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借着风势,朝着厮杀的中心区域滚滚而去!
那烟雾极其呛人,显然带有极强的刺激性!
混战中顿时响起一片剧烈的咳嗽声和惊怒的咒骂!无论是黑衣人一方,还是埋伏者,视线和行动都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和阻碍!
这是……?
苏婉微愕然地看着那团突如其来的诡异烟雾。
几乎在同一时间!
一道灰影,如同闪电般从烟雾边缘的阴影里窜出!速度极快,目标明确——直扑苏婉微!
那灰影身形瘦小,动作却矫健得惊人,瞬息间便已掠过数丈距离,冲到苏婉微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那手力道极大,冰冷如同铁钳,攥得她腕骨生疼!
“跟我走!”一个极其沙哑、明显经过伪装的声音急促响起,不容置疑!
苏婉微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拽,身不由己地跟着向前冲去!
那灰影对地形熟悉到了极点,根本不走寻常路,拖着她专门挑最黑暗、最崎岖难行的角落狂奔!时而钻过倒塌的梁柱,时而跃过低矮的断墙,速度之快,简直像是在飞!
身后,梅林中的厮杀声、咳嗽声、以及因为烟雾和突然介入者而产生的混乱怒吼声,迅速被远远甩开。
苏婉微被迫跟着这陌生的灰影,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她甚至看不清拉她的人是谁,只能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和那快得惊人的速度。
这人是谁?不是黑衣人一伙的!他为什么要救她?那爆炸和烟雾……是他弄出来的?
无数的疑问充斥脑海。
灰影拖着她,最终一头扎进一处几乎完全被枯藤和积雪掩盖的、狭窄的假山石缝中!
空间极其逼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外面的一切声响瞬间变得模糊遥远。
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声。
那灰影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捂住了她的嘴,防止她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紧绷着,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苏婉微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时间在极度紧张和未知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厮杀声似乎渐渐平息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那灰影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捂住她嘴的手并未松开。
他在黑暗中极近地“看”着她,尽管彼此看不清容貌,但苏婉微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
然后,那个沙哑诡异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用一种极低、却字字清晰的气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苏小姐,”
“你想报仇吗?”
“想知道……真正害死你全家的凶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