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如墨,没有月光,只有呼啸的北风,刮过王府高耸的檐角,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静梧苑内室,烛火早已熄灭。苏婉微和衣躺在冰冷的锦被中,双眼睁着,瞳孔在绝对的黑暗里努力分辨着帐顶模糊的轮廓。耳朵却竖着,捕捉着窗外每一丝风声的间隙。
更漏声遥远地传来,子时已过。
袖中那卷薄如蝉翼的丝帛,像一块烧红的炭,熨帖着她的皮肤,烫得她每一根神经都绷紧欲裂。
冷宫梅林。
这四个字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带着致命的诱惑和未知的恐惧。去,还是不去?
萧执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若让本王知道,你做了任何……不该做的事。想想后果。”那冰冷的指尖划过脖颈的触感,此刻清晰地复苏,激起一阵战栗。
不去?那丝帛上的疑点,像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若那上面所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为真……她蜷缩在此,认贼作父(即便那是仇敌,却也可能是揭开真相的人),岂非可笑至极?
风似乎小了些。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黑暗中,她摸索着穿上最厚实却也最不起眼的深色棉裙,外罩一件灰鼠皮斗篷,风帽拉下,足以遮住大半面容。
动作轻缓得如同猫儿,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她无声地挪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走廊一片死寂,守夜的侍女或许在打盹,或许根本不曾存在。
指尖触到冰凉的门闩,她深吸一口气,极慢极慢地,拉开一道缝隙。
寒风立刻寻隙钻入,刺得她脸颊生疼。缝隙逐渐扩大,足够她侧身挤出。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变幻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
她像一道灰色的烟,融入更深的黑暗里。凭着这几日被侍女引路时强行记下的模糊印象,朝着王府西北角,那最荒僻、据说毗邻废弃宫苑的方向摸去。
越往西北,灯火愈稀,巡逻护卫的身影也几乎绝迹。残破的宫墙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高耸着,沉默着,如同巨兽坍塌的骨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枯枝败叶的霉味。
一片稀疏的梅林,在惨淡的星光下显露出扭曲的枝干。这就是所谓的“冷宫梅林”?荒败,死寂,看不到半点梅花踪迹,只有嶙峋的枯枝在风中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她躲在一段倾颓的宫墙阴影里,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呕出来。四周除了风声,再无其它响动。
她被戏弄了?还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寒冷的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就在她几乎要冻僵,决心退回的那一刻——
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从梅林深处传来。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一个模糊的黑影,从一株特别粗壮的老梅树后缓缓移出。那人全身裹在漆黑的斗篷里,身形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脸上似乎覆着面具,完全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星芒,锐利而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黑影停在那里,不再前进,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望向她藏身的方向。
无声的对峙。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苏婉微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她缓缓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那未知的、可能是救赎也可能是毁灭的深渊。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缓慢缩短。十步,五步……
她能更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冷静,深沉,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没有恶意,却也绝无暖意。
就在她即将停下脚步,开口询问的刹那——
“嗖!”
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夜的寂静!是从侧面更高的宫墙废墟上袭来!
苏婉微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对面那黑影瞳孔猛地一缩,反应快得惊人,一把将她狠狠推向旁边一株老梅树后!
“咄!”
一声闷响!一支黝黑的弩箭,几乎是擦着那黑影的斗篷边缘,深深钉入了他们刚才站立位置身后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网,瞬间罩下!
“走!”黑影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声音经过刻意改变,嘶哑难辨男女。他(她?)猛地将她往更深的梅林废墟里一推,自己则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身形如鬼魅般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黑暗中,响起几声短促的金铁交鸣之声和闷哼,显然黑影并非独自前来,还带有护卫,此刻已与潜伏的敌人交上了手!
苏婉微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冰冷的雪沫和枯枝灌了她满口满颈。她惊恐地抬头,只见高处残破的宫墙上,几道黑影如同夜枭般扑下,刀光在微弱的星光下划出冰冷的弧线,直取那为首的黑影!
陷阱!果然是陷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连滚带爬地想要躲藏,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
“这边!”一声急促的低喝在她耳边响起,另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但身形明显不同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她,飞快地钻进梅林旁一个半塌的、被枯藤掩盖的破旧门洞!
身后,兵刃碰撞声、压抑的惨叫声、尸体倒地的沉重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气随风飘来,令人作呕。
拖着她的人速度极快,对这片废墟的地形似乎极为熟悉,七拐八绕,很快便将身后的厮杀声远远甩开。
苏婉微惊魂未定,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只能被动地被拖着狂奔。冰冷的空气割裂着她的喉咙,肺叶如同火烧。
终于,那人在一处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断壁残垣下停住脚步,松开了手,警惕地回身倾听片刻。
四周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您……”那人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没事吧?”
苏婉微靠着冰冷的断墙,浑身都在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拼命摇头。
那人似乎在黑暗中打量她,片刻后,急速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对方有备而来,我们的人撑不了多久!您必须立刻回去,绝不能让人发现您今夜出来过!”
“刚…刚才那人……”苏婉微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属下不知!”那人打断她,语气急促而决绝,“属下只奉命在此接应,确保您的安全!其他一概不知!您快走!原路返回!务必小心!”
说完,他不等苏婉微再问,猛地推了她一把,指明来时的方向,随即身形一矮,如同融化的墨迹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另一侧的黑暗里。
苏婉微独自站在彻底的黑暗和死寂中,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远处,似乎隐约传来王府护卫巡逻的梆子声。
她猛地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被萧执发现!
她用尽全身力气,沿着记忆中模糊的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狂奔。恐惧给了她力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终于,静梧苑那熟悉的院墙轮廓出现在眼前。她像一缕游魂般溜到角门边,颤抖着手推开那扇她出来时虚掩的门缝,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闩轻轻合上。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院内,依旧死寂。她房内的黑暗,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
她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回内室,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浑身脱力般软倒。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炸裂的心脏。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里,一股极其淡薄、却绝对不属于她房间的冷冽气息——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雪松的淡香,混杂着一点极其微末的、夜露与枯枝的味道,幽幽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她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猛地抬头,瞳孔在黑暗中惊恐地放大,望向内室最深处的黑暗。
那里,一片沉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无声地注视着她。
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