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梧苑,像一口被遗忘的古井,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萧执离府已有两日。这两日,苏婉微依旧每日被侍女引至书房,对着满架的书册和空白的宣纸。落锁声每日准时响起,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她抄写,吃饭,就寝,所有动作都规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惊动这死水微澜下的任何一丝暗流。
她不敢有多余的表情,不敢在任何一扇窗前停留过久,甚至不敢多看那些沉默的侍女一眼。萧执的警告像一道冰冷的箍,紧紧勒在她的意识里。她只是埋头抄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囚笼里唯一的、令人心安的噪音,掩盖着她胸腔里那颗疯狂鼓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
她在等。等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像是憋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雪。她照例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笔下的字迹工整却毫无生气。一名侍女悄步进来,为她更换凉透的茶水。一切如常。
侍女放下茶盏,屈膝,无声地退下。
就在她转身即将消失在门帘外的瞬间,一枚极小、颜色与地衣几乎融为一体的卵石,从她垂落的袖口中极轻地滚落,“嗒”的一声轻响,撞在了苏婉微的椅脚上。
声音细微得如同幻觉。
侍女的身影已然消失,门帘静止不动,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苏婉微的笔尖猛地一顿,一大滴墨汁毫无预兆地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巨大的、丑陋的污迹。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
瞳孔骤然收缩,目光死死钉在那枚不起眼的小石子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寻常得就像是从窗外随风刮进来的。
不是幻觉。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冰冷地倒流回四肢,让她指尖发麻,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疯狂的希望同时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看着纸上那团刺眼的墨污。
萧执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耳边重现——“污了,便重写。这里的每一张纸,都比你的命值钱。”
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她盯着那墨污,几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中疯狂碰撞。是试探?是陷阱?萧执的人无孔不入,这会不会是他布下的又一个局?只为测试她的“乖巧”?
那枚石子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诱惑,一个通往未知的入口。
赌吗?
用这条早已不由自己掌控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她闭上眼,父亲憔悴的面容,母亲绝望的哭泣,还有萧执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交替闪现。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孤注一掷的死寂。
她猛地伸出手,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粗鲁,一把抓过那张被污损的宣纸,用力攥紧!纸团发出刺耳的嘶啦声。她像是被这声音惊吓到,又或是极度懊恼,肩膀微微颤抖着,将那团纸狠狠扔向墙角的鎏金炭盆!
纸团擦着盆边缘落下,滚落在地毯上,散开一角墨黑。
她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脸上适时地涌起惊慌失措的表情,目光紧跟着那纸团,像是闯了大祸的孩子。
门口侍立的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挑帘进来,沉默地看着她,又看向墙角的纸团。
“我……我不小心……”苏婉微的声音带着哭腔,怯怯地,指向那团纸,“污了……重、重写……”她像是害怕极了,手忙脚乱地铺开新的宣纸,拿起笔,手指却抖得厉害,根本无法落笔。
进来的侍女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走上前,弯腰拾起那团皱巴巴的废纸。她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直接将其扔进了炭盆里。银炭火红,纸张遇火即燃,腾起一簇小小的火焰,很快便化为蜷曲的灰黑。
侍女做完这一切,甚至没有看苏婉微第二眼,便又退回了门边,重新化作一道沉默的影子。
炭盆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小撮灰烬。
苏婉微的心却在那灰烬中狂跳不止!就在那侍女弯腰拾起纸团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另一枚颜色、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卵石,从侍女方才站立的门帘阴影处,极快地滚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书架最底层的隔板之下!
调包了!
她们用一枚石子,换走了另一枚!
她们是一伙的!这静梧苑里,不止一个眼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她们用了如此隐秘的手段,这意味着……那枚被换走的石子,绝不普通!
她强迫自己重新握紧笔,蘸墨,落在新铺的宣纸上。手腕依旧在抖,但这一次,是因为压抑不住的激动。她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书架底层的阴影里。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终于,到了日落西沉的时辰。门外传来规律的叩门声,是来接她回静梧苑内室的侍女到了。
书房的门被打开,落锁的侍女退到一旁。苏婉微低着头,站起身,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
就在她的裙摆即将掠过那个书架的瞬间,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个踉跄,像是被过长的裙裾绊了一下,身体轻轻歪向书架方向。
“唔……”她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手顺势扶向书架以稳住身形。
指尖在接触到冰冷木料的刹那,极其自然地向下一滑,精准地拂过那阴影处!
一枚冰冷、坚硬的小东西瞬间落入她的掌心!
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
她迅速收拢手指,将那枚石子紧紧攥住,藏入袖中。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自然得如同只是扶了一下书架。
站稳身体,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继续低着头,跟着引路的侍女,走出了书房。
回到静梧苑内室,房门在身后合拢。侍女为她点亮烛火,布好晚膳,然后无声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她走到桌边,背对着门口,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里,躺着那枚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卵石。寻常无奇,甚至沾着一点灰尘。
她指尖颤抖着,仔细摩挲。石质粗粝,并无异常。
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徒劳的冒险?一场她自作多情的误会?
她不甘心,指甲用力抠刮着石子表面。
忽然,指尖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异样感!某处的触感,似乎比旁边要略微光滑一些?
她猛地将石子凑到烛光下,凝神细看。
就在石子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覆盖的灰尘被她的指甲刮开,露出底下一点点……非天然的、极其细微的接缝!
她的呼吸骤然屏住!
手指用力,沿着那接缝小心翼翼地将石子掰开——
石子竟然从中裂成了两半!里面是空的!
一小卷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丝帛,紧密地卷塞在其中。
苏婉微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丝帛卷。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走到烛火旁,极其小心地将那卷丝帛展开。
丝帛极小,上面用细如发丝的墨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那字迹工整而陌生,内容却让她只看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上面清晰罗列着数条关于科场泄题案的疑点,指向某个已被“畏罪自尽”的关键人物家眷的异常动向,甚至还有一小段模糊的、关于东宫某位属官在案发前后频繁出入某处隐秘别院的记录……
这些信息支离破碎,无法直接证明什么,却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萧执之前为她构建的那个“真相”的锁孔!
丝帛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迹似乎与前面略有不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三日后,西时,冷宫梅林。”
丝帛从颤抖的指尖飘落,落在桌面上,无声无息。
苏婉微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才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幻觉,不是陷阱。
真的有人,用这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将这把淬毒的钥匙,递到了她的手中。
冷宫梅林……
那是什么地方?递信的人是谁?是友是敌?这上面写的,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在这灭顶的窒息中,却有一点微弱的、疯狂的火光,挣扎着亮了起来。
她缓缓蹲下身,捡起那轻飘飘的丝帛,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团燃烧的冰,抑或是一线微弱的光。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映亮她苍白脸上,那双骤然间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