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静梧苑的日子,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刑罚。
时间被切割成整齐而乏味的块垒,每一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每日清晨,在那种过于精致的寂静中醒来,被无声的侍女摆弄梳洗,然后穿过回廊,走入那间弥漫着墨香与冷冽雪松气息的书房。
抄书。日复一日地抄书。
《韩非子》之后是《商君书》,再是《管子》、《孙子兵法》……案头堆叠的空白宣纸仿佛永无尽头,如同她看不到出口的囚徒生涯。手腕从最初的酸疼肿胀,到后来的麻木,如今已渐渐生出薄茧。笔下的字,也从最初的歪斜惊恐,变得工整,甚至透出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冷峭力道。
她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拗口冰冷的词句,只是机械地抄写,将那些关于制衡、驭人、阴谋、阳谋的论述,一遍遍刻入脑海。萧执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大多数时候,他只专注于自己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偶尔会像第一日那样,毫不避讳地处理关乎朝局人事的机要,下达一个个足以让人倾家荡产、身首异处的命令。
她听着,低着头,笔尖不停,心脏却在每一次听到“东宫”、“太子”字眼时,失控地骤缩。她渐渐能从他平淡无波的话语里,分辨出隐而不发的杀意和精准算计的刀锋。这个男人,像一台冰冷而高效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碾碎一切阻碍。
偶尔,在她抄写时,他会突然开口,就书中某一句发问。
“‘刑赏不察,则无功而求得’,何解?”
她猝不及防,笔尖一顿,墨点晕开。心脏狂跳,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依着字面意思,艰涩地回答:“刑罚和奖赏若不分明,就会有人没有功劳却妄想求得赏赐……”
“浅薄。”他打断,声音里没有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赏罚是术,更是势。不明此道,非人臣窥伺神器,乃人主自毁长城。”
她捏紧笔杆,指尖发白。
还有一次,她正抄到“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阴影笼罩下来,冰冷的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刚刚写下的“逆鳞”二字。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声音低沉,响在她头顶,“可知何为王者逆鳞?”
她浑身僵硬,不敢抬头,不敢呼吸。
他却不再往下说,那股迫人的压力倏然撤离,他回到书案后,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这种突如其来的拷问和点拨,比终日沉默更令人恐惧。她像在走一条漆黑的夜路,不知下一步是平地还是深渊。她只能更拼命地抄写,更努力地将那些字句囫囵吞下,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微末的安全感,或者……能让她看懂眼前这迷局的一丝微光。
这日午后,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梧桐残叶,更添几分凄清。书房里炭火暖融,她却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钻。
萧执在处理一摞密报,速度极快,批阅的笔迹凌厉如刀。她伏在案边,正抄录《战国策》中一篇关于纵横捭阖的策论。
忽然,他搁下笔,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笑声里的寒意,让苏婉微后背的汗毛瞬间立起。她不敢抬头,笔尖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抬起头。”
命令来得猝不及防。
她依言抬头,撞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他手中拈着一页薄薄的纸笺,像是刚从哪份密报中抽出的附件。
“苏丞相当初下狱,罪名是科场泄题,结党营私。”他语气平淡,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朝野清流,为此哗然,联名上书者众,言其蒙冤。”
苏婉微的心猛地被揪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父亲……这是她日夜煎熬,却不敢触碰的痛处。
“你看这个。”他将那页纸笺随意地扔到她面前的抄写纸上。
纸笺很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视线都模糊了一瞬。她强迫自己聚焦,看向那上面的字迹。
那是一份简短的口供画押记录,来自一名早已被处决的死囚——父亲昔日最信任的门生之一。上面清晰地供认,如何受父亲指使,将试题泄露给几位家世显赫但才学平庸的子弟,如何收取巨额贿赂,以及父亲如何在事后意图杀他灭口。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扎进她的心脏。
“不……不可能……”她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呻吟,“父亲绝不会……这是构陷!”
“构陷?”萧执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证据确凿,亲信指认,赃款流向亦有其账册对应。太子一力督办,雷厉风行,方才如此迅速定案,平息物议。
太……子?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得她耳中嗡嗡作响。是太子……督办?
“苏相倒台,东宫获利最丰,不仅剪除了一个时常在御前直言进谏、碍手碍脚的老臣,更借机将不少‘苏党’清流逐出要职,换上了自己的人。”他声音平稳,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血淋淋的真相,“你说,这是构陷,还是……弃车保帅?”
她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海里一片混乱,父亲入狱后太子的沉默,东宫属官对苏家避之不及的态度……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疯狂地翻涌上来,撞击着萧执抛出的这个冰冷、残酷的结论。
“觉得本王是你的仇人?”他俯身,靠近她,冰冷的目光锁住她涣散的瞳孔,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低语,“让你家破人亡、沦落至此的,究竟是谁?”
“好好想想,你该恨谁。”
“又想找谁,替你父亲……报仇雪恨。”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刻在她摇摇欲坠的神智上。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仿佛刚才投下的不是一枚足以炸毁她所有认知的惊雷,而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回到书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公文,神情专注得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
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
苏婉微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页口供还摊在她面前,上面的字迹扭曲着,狞笑着。父亲憔悴的面容,母亲绝望的哭泣,家族顷刻间的覆灭,自己被迫嫁入仇敌府邸的屈辱……这一切的一切,原本清晰的仇恨对象,骤然变得模糊、混乱,然后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方向。
东宫……太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巨大的背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发冷。
她该信吗?
信这个将她父亲打入地狱、又将她囚禁于此的男人?
可他抛出的证据和逻辑,像毒蛇一样,精准地缠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书案后的男人。
他正垂眸批阅公文,侧脸冷硬如石刻,窗外灰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氤氲出一层模糊的光晕,让人看不清真切。
他到底是谁?是仇敌?还是……揭开血淋淋真相的……老师?
这个念头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刚刚抄录的纵横策论上——“计者,事之本也;听者,存亡之机也。计失而听过,能有国者寡也……”
计谋,是成败的根本;听取意见,是国家存亡的关键。计策失误而听信错谬,能保住国家的实在太少……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空茫的绝望渐渐被一种更深、更冷的的东西取代。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口供对折,再对折,指尖稳定得不像话。
然后,她将它轻轻压在了那摞抄写好的宣纸最下方。
她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摊开新的纸页。
笔尖落下,第一划,凌厉决绝,几乎要划破纸张。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残存的积水,间歇性地滴落下来。
嗒。嗒。
像计时的更漏,催促着什么东西,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