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到了这里。
这里还是老样子——一座小屋,一片菜园。屋左一棵榆树,屋右一棵梧桐。菜园里满是葱绿。
屋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木栅栏,飘一样地潜了进去。正是中午,她应该在睡吧,这些年她总是睡不好,他可不能惊醒她。
在晒着谷子的门台旁睡觉的猫第一个看到了他,它一向敏感,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目光瞥到他,猫眼倏然睁大,喵呜一声,慌乱地跑开了。
他因这猫的反应竟然有点喜悦,仿佛这是对他存在的肯定。他斜着嘴笑了——更加迫不及待要去见她了。
他于是不管这猫跑去哪里,轻轻地推开门,只推开一点点,斜着身子挤过去。
她果然在午睡,她侧躺在他们的床上,蜷曲成一个小小的保守的形状。这是张大床,她明明可以恣意舒展身体,可他人高马大,她生怕他睡得不舒展,于是尽可能地蜷曲自己,多年以往,她早已习惯委屈自己来成就他了,这个习惯年头太长,一下子竟也改不过来了。
这些他全知道,眼睛有些酸涩,他抚了抚,其实完全没必要,那眼泪刚从眼里流出就成了晶体,落在她的枕头上。
他的手没摸到眼泪,就转去抚她的脸。她更老了,眼睛闭着,眼皮上却还是皱纹。一道道纹路在她的脸上纵横着,他伸手想把它们抚平,拂去,然而也是徒劳。她的睫毛也稀疏了,她曾经有着多么好看的眼睛啊,它们一扑闪,他的心就跟着一颤。如今它们也老了,黯淡了,这黯淡三分是因为岁月,七分是因为他不守约的离开吧。她的嘴唇的颜色也不鲜明了,像褪了色的颜料,这样看来,她真是又沧桑了许多。
可是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美,他觉得,即使是此刻。
他发现她睡的位置好像变了,从前他喜欢睡在外面,这样一有什么动静他方便起来查看,她就睡在里面,靠窗的一边。有天她说起来她喜欢睡里面,这样一醒来就能看到窗外的天气,这也方便她安排一天的生活。倘若是晴天,她就晒谷子,阴天就编苇席,如果外面在下雨,她就不出门在家给他炸丸子吃。他那时候听到这样的话简直乐坏了,这样幼稚可笑的话她一个老太婆还能说出口。
而现在,她已经不靠窗睡了。再想起那样一番话,他有点难受。
她现在睡得倒挺熟,好像就要这么一直睡下去。这怎么可以,家里还有十二只母鸡、五只鹅、三对兔子、一条狗,一只猫要她养活呢,这怎么可以,这世界她还没替他看够呢。
他这么一想就拍了拍她的脸,想让她赶紧起来干活去,可是可笑啊,他的手使不上一点力气,她自然也感受不到。
这时外面竟然开始打雷了,轰隆轰隆,很响的雷,天一下子变黑了,屋里也暗了下来 。他赶忙去捂她的耳朵。然而无用,她被这雷声惊醒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撑起身子去够灯绳,房间一下子亮了。她缓缓下床去穿鞋。趿拉上鞋之后嘴里好像还在呓语,他走到她面前,她也毫无反应,他问她你在说什么,她也不回答。
她去盛了盆水,洗了脸,洗了手,淋着雨把已经微湿了的柴禾抱到棚子里、喊回在外面玩的狗、唤了几声被他吓走的猫,然后又回了屋。
他不知做什么,竟然有点手足无措,就呆呆地坐到了床沿,像个客人。
她去了里间,和以前一样,永远闲不下来,他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他多想和她坐下来说说话,他做不到,她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她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手里一瓢白面。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傍晚的时候,外面住了雨,只是阴沉着。
她在小饭桌旁坐着,桌上是满满两筐子的新炸的丸子,丸子还在散着热气。
她拿起一个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喃喃自语。
“啊呀,下午又下雨了……”
“我闲着也没事做,就想要不炸丸子吃……”
“这一做又做多了,炸了两筐……”
“好像火有点大,糊了不少……”
“我这得吃多久啊,能吃到下半月了……”
“要是你在,那就用不了几天了……”
他就在她身边坐着,看着她吃,听着她唠叨,闻着丸子的味道,可是他吃不到,她也看不到。
她吃了没几个就起身了,摘下了墙上他的裱了框的照片,抚了抚只有一个表情的他的脸。什么也没说,片刻又挂了上去。
她望了望窗外,又开始自言自语。
“不下雨了,成阴天了,我去抱些苇子编几张席吧。”
她就出去抱苇子去了。
深夜,她睡了,侧卧着,睡在外沿。
没有了他,晚上有点什么动静她得起来查看,睡在外沿比较方便。
她熟睡后,他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她的右眼枕在枕头上,打湿了那些小小碎碎细如雪的晶体,他不知道。
他这个鬼魂在晚上的时候离开了这里。
走的时候,她养的猫瞥了他一眼,眼睛亮晶晶地,好像在和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