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时，厂子弟校来了一位年轻的体育老师，名叫王伟，传言以前是省体校游泳队的。
个子1.7左右，长得有点像木村拓哉。
那时厂游泳池刚修好，子弟校决定组建一支游泳队，由王伟老师担任主教练，李老师当副教，他的好友杜胖子和游泳池保安李大个当助教。
这事，在80年代可是个新鲜事，家长们积极踊跃，马上就有60来个孩子报了名。
报名者都是敢先吃螃蟹的人，毕竟大家对于水还是有些忌讳。
选拔队员那天可热闹了，泳池的围栏外挤满了吃瓜群众，大家都摇着大蒲扇观大戏。
知了在树上不停地聒噪，女生们都挤在更衣室里换泳衣，磨磨蹭蹭的，实则是不敢出去。有几个勇敢的出去望了望风，又跑回来尖声利气地叫：“不得了！男生们都被老师们一个个扔进了中水池，外面哭声笑声混成了一片。”
“教都没教，就扔进水池，太不合理了吧？”叶子枫回应道。
“对呀！我都不会。”
“谁会呀？谁会谁还来学呀？”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个不停。
……
“我不想死!”有人悲伤地说了一句，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我会被淹死吗？”有人哭了。
……
一个个小姑娘都如惊弓之雀。
有一个人开始哭了，就有人接着哭……最后一群人都吓哭了，大家都乱了。
“大家别怕，只要我们不出女更衣室的门，教练们就拿我们没办法，他们都是男老师，总不能进女更衣室吧！”叶子枫振臂高呼，又在展现她愚蠢的领导力。
“对对对……”大家都小声回应，互相点头示意。
……
“不好！教练们朝我们走来了！”门口胆大望风的突然大叫起来。
“啊——啊——啊——”一声声尖叫就像闪电一般就要击穿屋顶，大家都迅速地退向更衣室的角落，紧紧挤作一团。
王老师和他的助手大步走进更衣室，冲向这团蚂蚁，女孩们顿时被吓得夺门而出，正好中了他们的计策。叶子枫知道大家中计了，但也只得跟着出去。
外面围观的群众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在众目睽睽的鼓励下，大家都不好意思四处逃散，只有乖乖地站在了中水池岸边。
“大家不要怕，中水池水深只有1米5，今天水都没放满，只有1米2，还有两个老师在水下贴身保护，安全得很。”李大个在岸上大声宣讲，杜胖子却在一旁坏笑。
“大家等会下水后，手脚就像李老师那样划水。”王老师示意，李副教在水中慢慢游着蛙泳，做着示范。
“你来！”王老师在水中指着岸上一个个子最高的姑娘说道。
杜胖子马上提起小姑娘放入水中。小姑娘个子真高，竟稳稳地站在中水池中，水只打齐她的肩部。
王老师托着她的肚子，放平她的身体：“我数三声，你就向前游。”
“三、二、一”王老师松开手，小姑娘向远方游去，稳稳地。
大家带着憧憬又羡慕的眼神看着她向远方游去，几个个高的居然还举起了手，嚷着也要下水。
叶子枫偷偷地一个劲地往后退，因为她的个头只有1米2，一下水，就会被水没顶。
所有的人都下了水，岸上只剩下了矮矮的叶子枫。所有老师、吃瓜群众的目光都向叶子枫投来，像威力巨大的激光炮要把叶子枫击穿。
叶子枫退到泳池岸边，单手牢牢抓住网状围栏，惊恐的眼神乞求着渐渐走来的面带轻松笑意的肚胖子，像一只被一群大灰狼逼到角落的小灰兔。
杜胖子上前抱住叶子枫的腰，想把她从网栏上拽下来。叶子枫放声大哭，十指拼命扣住网栏。肚胖子把叶子枫横在风中，叶子枫两脚悬空，但两手始终紧抓铁丝网格。
突然，叶子枫感到手臂火辣辣地疼痛。一看，原来是母亲大人，拿着打毛衣的棒针，站在围栏的水泥台上，伸长手臂正在使劲地打着叶子枫的手臂：“怕什么？快松手！快松了！”
“我不想死！救命呀！我不想死！谁救救我！……”叶子枫的反抗精神愈发顽强。
围观群众有笑的，有劝的，大家乱作一团。肚胖子也不好使劲拽，大家拿叶子枫还真没办法。
这时，王老师从池中上了岸。面带微笑，潇洒的几大步就走到叶子枫身边，温柔地把她的手指一根根从铁网上掰下来，然后提着她的手——“轰”——一下扔进了中水池。然后跳下水池。
叶子枫一下就浮了起来，然后没命地朝王老师游过去，可怎么也抓不到他。叶子枫知道他在不停地往后退，叶子枫气极了，拼命地划水，游得更快了，终于一把抓住了王老师的胳膊。
“不是游得挺好的吗？”王老师抱着水中的叶子枫，笑着对她说。
“我踩不到底。”叶子枫紧搂着王老师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今天的测试，只有两个孩子浮不起来。但王老师通知所有的孩子第二天再来。叶子枫有点不想去，但家有悍母，她知道自己逃无可逃。
第二天，居然是——直接跳深水池。
“大家不要怕啊，水越深浮力越大。”杜胖子大手一挥微笑地对众人说，他那笑容总让人联想到陷井。
众人都向后退了退。
“自己跳，还是我来扔——自己选。”王老师说得很果敢。
“我们两个李老师在水下保护大家。”说完，两个李老师跳进了深水池。
叶子枫看着对面的警示牌——水深2米——全身发怵。
同学们一个个跳了下去，一个个都游到了对岸。
这边只剩下了昨天浮不起来的两个纤细的女孩和胆小的叶子枫。
“叶子枫——”王老师话还没说完，叶子枫就表了态。
“我最后一个，我——再——热热身。”叶子枫往边上退去。
王老师笑了一下：“那你们俩个来！”
那两个女孩快哭出来了，谁知道王老师“扑通——扑通——”趁他们还没有哭出来就把她俩扔进了深水池：“老李，小李，看着点！”
谁知她俩就像进了水的瓦罐，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两位李老师一人抓一个，赶紧给抓上岸。
岸上的小朋友都憋着笑，叶子枫也不由自主地偷笑了起来：真是瘦子肥肉少骨架沉没浮力呀。
“胖丫头，还笑，自己跳，还是我扔？”
叶子枫这才意识到了危机。
“我自己跳。”叶子枫看着走过来的王老师，赶紧向泳池边走去。
但走近一看，那湛蓝澄澈的深水池中波光晃动，叶子枫想到了深不可测的龙宫，然后想到了一尾小鱼被困在龙宫中怎么也游不出水面……
“扑通——”叶子枫还在发呆，王老师已经把这尾小鱼扔进了大海。
还好，为了活命的叶子枫很快刨到了对岸。
抬头一看，大家都在笑。好面子的叶子枫真像被人当众亲了一口一样又羞又气。
接下来，在游泳班的日子是新奇又是辛苦的。每天都有新鲜的内容，每天都有新的成就，每天都和小伙伴们同甘共苦。夏天过去了，叶子枫已经把蝶、仰、蛙、自四大泳姿游得像模像样了。
叶子枫还利用业余时间，学着王老师的方法，教会了全班同学游泳，这让多少人对她崇拜有加。
九月开始，天一天比一天冷。王老师说一直要游到十月底。国庆过后，气温陡降，渐渐地有人冻哭了，叶子枫亲眼看见了什么叫“冻得发紫”。
叶子枫还好，因为她和小方有秘密武器。小方家特爱吃辣椒，天天都吃。每天训练前，叶子枫总会和小方先在她家吃一碗中午剩的肉炒辣子，再去。这法真见效，十月后，游泳队所有人都冻哭了，就他俩还好。
成绩也越卡越严，一批又一批队员被淘汰，最后只剩下了二十名精兵强将。
终于熬到了十一月，进入了陆上训练，大家可高兴了。高兴没两天，就知道了厉害。每天不仅要长跑，还要拉皮筋，虎口拉破又结痂，结痂又拉破，最可怕的是翻肘——两个手手指拉在一起，然后直接翻到背后——每天都是哀鸿一片。
大家日日盼着王老师能生个小病，有个小事，请个小假——大家就可以歇息一天，但是王老师愣是气血充足地一天不落下。
可谁又知道王老师那时正处在离婚的漩涡中？孩子们从未从他的脸上或话语中捕捉到一丝不正常的情绪。他全心全意地训练着他的第一批学生，就像鸡妈妈呵护着他的第一群小鸡。
叶子枫和小微的家，离学校很远，每天陆上训练结束后，王老师都会骑着他的大28，前一个后一个把他俩送回家。
寒假，王老师向厂里申请了一笔资金，准备带孩子们去成都看比赛。小朋友们可高兴了。学校包了一个大中巴负责接送，还配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何老师帮忙照看孩子们，安排大家住在厂成都办事处的招待所里。
就这样，两个老师带着二十个学生，开启了愉快的成都之旅。家长们有些不放心，毕竟这些孩子都是四年级以下的小学生，又基本上都没出过远门，但最终大家还是几番嘱咐后高高兴兴地送孩子们上了车。这事放现在，绝对是不成的，老师太少。
但童年的集体出行，真是孩子一生的财富，许多美丽的故事会让人记忆一生。
看比赛，不是孩子最大的渴望。孩子们最渴望的是能试试成都温水游泳池的水温，毕竟八十年代整个四川只有成都才有温水游泳馆。
进入猛追湾温水游泳馆那刻，叶子枫有点蒙了。这完全就是小时候去过的大澡堂子嘛，整个场馆热汽蒸腾，有点看不清伙伴的感觉。
水深3.4米，叶子枫吓了一大跳。这么久没下水，会不会——？她还在徘徊害怕之时，小胖子夏露就已经跳入了水中，她很快就浮出了水面，踩着假水欢喜地大声喊道：“你们快下来呀！水可热和啦！”
大家一听，都开心地串入水中。叶子枫也小心地从边上梭进泳池，沿着池边试了试——还好，还会！
第三天比赛结束后，愉快地成都之旅正式开始了。王老师和何老师带着孩子们走街串巷。
大家都买了不少没见过的玩具，但叶子枫嫌这些东西太贵，最后只买了一个小小的面泥鹦鹉。油绿的羽毛，红红的嘴，站在串珠链掉着的鸟架上，栩栩如生。但成都的公交车实在是太挤了，人们的脸都被挤得贴在了玻璃上，更别说这可怜的鹦鹉了，下车直接成了一个五花小面团。叶子枫真是欲哭无泪，后悔浪费了一元五角钱。
为了带一个纪念品回家，叶子枫也和其它队友一样买了一个流行的立体墙贴——米老鼠滑雪。为了节约一点钱，叶子枫买了一个最小的。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叶子枫就会看看墙上的它，然后重新整装待发。
成都的小吃可多了，叶子枫最爱吃钟水饺——甜甜的。这些小吃都是平日里家里吃不到的，孩子们个个是敞开了肚皮大干社会主义。龙眼大肉包有大人拳头那么大一个，男生一般吃两个就够了，可是小小的瘦瘦的女生曹红却吃了14个，当有人向老师报告时，可把两位老师吓坏了。好奇怪，她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一天晚上，九点半熄灯后，因为睡不着所以趴窗口上看风景的小芳突然小声叫醒全寝室：“别说话，快来看！”
几个黑黑的小影子陆续趴在窗口，大家看着王老师和何老师渐远的背影消失在招待所门外，才跳回房间。
小芳打开了灯：“他们俩是去约会吗？”
“什么约会？他们都是结了婚的人。”叶子枫不喜欢这些不正经的事。
“他们一定是去吃夜宵去了——我也想去——成都晚上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夏露大声断言，馋得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大人们总需要夜生活。”成微老沉地说道。
“什么叫夜生活？”曹红问道。
“你农村来的，不懂。”成微回道。
“我也想过夜生活。今晚吃得太饱，我想活动活动。”说完，夏露就拉着床架荡秋千。
“你个小胖了，别——”叶子枫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床架“卡”地一声。
“怎么办？怎么办？我要赔床吗？”夏露吓得惊慌失措。
小芳和叶子枫都来到夏露的床前查看，只见床架的一根横栏中间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裂痕。
“还好，看不出来。”小芳说。
“求求大家，别给老师说，我可赔不起这床。”夏露对着大家作揖请求。
“那我们以后就叫你胖猴。”叶子枫笑着对她说。
“可以可以。”夏露连连点头。
大家都笑了。
“呯——”这声音可比夏露刚才那声要大得多。
“怎么呢？怎么呢？……”大家都纷纷冲出房间。
原来是万强摔坏了开水瓶。
“这可瞒不住。”夏露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小声说道。
“没事，没事，不是爆炸。”大样挥挥手，把大家都赶出了他们房间。
万强拿着扫帚处理了碎片，把水瓶空壳放回了原位。
原来大家都没睡。
孩子们的房间是一间比一间声音更大，老师不在，家长不在，唱歌的开怀大唱，跳舞的自由发挥，打牌的胡子贴满了脸。
十二点，大家渐渐都支持不住了，一个个都渐渐昏昏睡去。
不知，两位老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面漆黑黑的，叶子枫被何老师尖厉地训斥声吵醒了：“你今晚别睡了！在这儿罚站！”
叶子枫偷偷打开门缝，看见何老师正板着脸在公用客厅训万强。万强靠墙站着，在偷偷抹泪，旁边放着那个水瓶空壳。
“算了，太晚了，让他去睡吧！他也不是故意——”王老师站在旁边替万强求情。
“不行！今晚就得罚他，这么调皮，水瓶都打坏了，这么皮！”
“何老师好凶！”叶子枫默默地想到，“如果她知道夏露把床吊坏了，她还不得气死？”叶子枫想到这里，既害怕，又好笑，蹑手蹑脚关上门溜上床赶紧装睡。
第二天一睁眼，她就担心起万强，可看见万强依旧活蹦乱跳，忍不住问道：“你昨晚没睡？睡了？”
“王老师等何老师走后，就叫我上床睡觉了，王老师帮我把水瓶钱赔了。何老师恶鸡婆！”万强说完得意地朝叶子枫做了一个怪相。
王老师真好！叶子枫在心中又增添了几分对王老师的敬佩之情。
第二年夏天，游泳队的训练量已达到了每天一万米。但大家都热血沸腾地坚持着，因为大赛即将来袭。
第一届市青少年游泳锦标赛如期在云州举行。叶子枫被安排参加少年乙组100米蛙泳、200米蝶泳和4×100米自游泳接力赛。
叶子枫本来以为100米蛙泳胜券在握，谁知道自己只游了个第五名。当他拉着终点的沿壁时，没有人来安慰她，更没有人来拉她起水。她回望了一下观看区的教练和队友们，没有人注视着她，他们都在嘻哈打笑。叶子枫心里酸酸地，她第一次意识到——人只有靠自己，特别是在逆境中。她也明白了，人们只会追逐胜利者，对于失利者，人们只会漠视，甚至远离，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失败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这样在叶子枫的心里扎下了根。
但正当叶子枫准备游向岸边时，一只手臂伸向了她。那个大姐姐戴着墨镜，但看得出是一个大美女，她一只手夹着成绩记录本，另一只手伸向了叶子枫。叶子枫吃惊又欢喜，欢喜又感动，迟疑了片刻，果断地把手伸了过去。上岸后，大美女微微一笑，留下了一句“加油”作为分别的赠言。
回到队里，小伙伴们纷纷询问那位大美女裁判是谁。叶子枫是真不认识她。这天虽然输了比赛，但叶子枫只感到神清气爽，运气倍佳。
一直到赛后回家，叶子枫谈及此事，爸妈才推测出应该是厂里的一个熟人的女儿。她小时候，因为两家大人工作都很忙，爸爸作为她的大哥哥，还帮忙带过她。叶子枫这才失落地明白：不是运气好，这个世界上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啊！
这次比赛，叶子枫还拿了一个银牌。但不是靠实力，而是妥妥地靠运气。大家200米蝶泳的水平都不怎么好，谁也不愿意去参加这个项目。最后王老师让叶子枫出战，因为叶子枫的动作是队里最标准的。叶子枫是胆颤心惊夜不能寐。
比赛当天，王老师突然通知叶子枫比赛取消了，因为有7个队都退出了比赛，最后只剩下了两名队员参赛。组委会决定取消了这个项目的比赛，给两位选手按报上来的平时成绩颁发了金、银牌。
运气真好！其它人啧啧艳羡。终于逃过一难，叶子枫长舒一口气。
回校后，班主任找叶子枫谈了一次话。叶子枫觉得她说得对：如果进不了专业队，五年级了，应该回归学习了。
于是，叶子枫给王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王老师当然不同意，每天放学时都在小学部楼下堵叶子枫。但叶子枫去意已决，坚决没回头。她想：我不去，还有那么多队员，不差我一个呀！
但叶子枫万万没想到，作为子弟校红人，她的影响力会有那么大。叶子枫退出不到半年，所有的队员都渐渐退出了游泳队。
上初中后的一天，叶子枫在校外远远看见了王老师。街对面的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好多，不再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佝偻着背，垂着头从她的视线里走过。叶子枫不敢喊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她又响起了王老师每天骑着大28送自己和小微回家的夜晚——那一个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后来，听别人说：游泳队散了后，王老师就辞了职，他说没了游泳队，他也没什么价值了，后来下海做生意，亏了，他的爱人嫌他没出息，和他离了婚。
叶子枫又想起了街队面那个佝偻的身影，又想起了每天放学他都来小学部楼下堵她……叶子枫不敢再想下去。
毕竟，那一年，她只有十二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