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宜昌刀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1943年,宜昌石牌要塞。

在日本人连续一天一夜的火炮轰炸后,两岸阵地上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烟尘逐渐消散,守备军阵地的坡上光秃秃的,只余下几截碗口粗细,被炮弹击中后燃烧起来的枯树,足以见得此次轰炸的威力。

某处靠江的战壕里,几个新兵聚拢到了一起。

“他娘的,耳朵都快给我震聋了!”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新兵靠在战壕边,一边用手掏着耳朵,一边骂骂咧咧的说道:“小日本儿这弹药像是不花钱似的,没命地扔......”

“过了石牌,便可直逼重庆,他们能不心急吗?” 一名脸色白净的新兵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对他说道,“委员长可是称石牌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

“哟,读书人也来当兵了?”

他瞅了一眼这个新兵手里的黑框眼镜,笑着扔过去一根烟。

“时局所迫,弃笔从戎。”

戴眼镜的新兵嘿嘿一笑,接过烟,递给了身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胖子,看领口的军衔,也是个新兵。

“给,我不会抽。”

这胖子正靠在角落里半眯着眼打盹,听人递烟过来,便睁开了眼。

他道了声谢,双手在裤子上揩了揩,接过烟,又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点燃纸烟,一口便吸掉三分之一,长长吐出一口浓烟。

戴眼镜的新兵擦净了镜片,重新戴上,笑着问道:“这位大哥以前是干啥的?”

胖子一笑,拍了拍腰间一把用黄鹿皮包着的牛耳尖刀,回道:“城里杀猪的。”

“杀猪的?”

刚才发烟的年轻小伙一听,瞬间来了精神,坐起身来,问道:“大哥,你可听说过沿江市场何记肉铺的何一刀?”

胖子吐出一口烟,回道:“略有耳闻。”

“怎么?是你亲戚?”眼镜儿笑着问道。

年轻小伙摆摆手,说道:“哪是我什么亲戚呀!你还是读书人呢,都没看报吗?”

“哎呀!”眼镜儿一拍脑袋,“上星期的报纸是忘了看了!怎么,有什么大新闻?”

“上周最大的新闻,当然是胡琏将军那封战前绝命书: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钦,决心至坚,誓死不渝......生为军人,死为军魂,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

年轻小伙一边说着,脸色激动得通红。

“当真是荡气回肠,提振军心!宜昌的老百姓听说以后,好多人都哭了,誓死也要与军队一起,赶走日本鬼子!”

眼镜儿听完这封绝命书,也是面色激动,右手紧紧握在胸前,说道:“好,好啊!国人若是都有胡琏将军此决心,何愁赶不走日本人!”

年轻小伙稍稍平复情绪,继续说道:“这第二大的新闻啊,是日本人刊登的一条悬赏,价值三千大洋!”

“日本人想悬赏什么?”眼镜儿问。

“一个人的人头。”

“谁的?”

“一个杀猪匠,名叫何一刀。”

“他干了什么?”

“嘿嘿,他啊......”

2.

原宜昌城沿江市场往里走,第七家铺子是家卖猪肉的,名为何记肉铺,老板人称何一刀,真名却是无人知晓。

何一刀这个名号有个由头。

说这位姓何的杀猪匠卖肉,从不下第二刀,客人来了,一问要几斤几两,“啪”,一刀剁下,不用上秤,把肉拿棕树叶一缠,便给客人提走。

起初,有些客人不太相信,回家后悄悄用自家的杆秤把肉原封不动地放上去,一看,都傻眼了,竟一分不差!

后来慢慢地,“何一刀”这个名号便传开了,客人们去何记肉铺买肉,从不看秤,付完钱提肉便走。

老宜昌城的人都说,“沿江市场的两把刀,比秤还准!”

这另外一把刀,便是何记肉铺对门柳记豆腐坊的老板娘,人称豆腐西施“柳一刀”。

柳一刀是个寡妇,丈夫是国民党军官,1938年死在了武汉会战的战场上。她三十出头的年纪,却风韵犹存,鹅蛋脸子,柳眉,杏眼,细腰,皮肤白嫩得如同案板上的豆腐。

每天早上,城里都有不少男人打着买豆腐的名义过来看她几眼,有几个本地富商甚至提出要娶她当姨太太,但都被她拒绝。

来她家里牵线搭桥的媒婆更是踩破了门槛,有个媒婆来了五六回,硬是没说成,临走时忍不住问她:“姑奶奶呀,这宜昌城的好男人几乎给你看了个遍,高矮胖瘦,无一不有,硬是一个没看上?您到底喜欢哪样的男人啊?”

她眉眼一弯,似天上一轮新月,回道:“我喜欢能杀日本鬼子的男人。”

那媒婆怔了半晌,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了。

与何一刀一样,柳一刀卖豆腐从来也只下一刀,客人过来一说斤两,她便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切入一整块豆腐之中,手稳稳地沿直线划过,一块四四方方的豆腐便脱离了出来,表面平滑如镜。

客人无需多问,打包提走便是,斤两绝不差一钱,否则退钱不退货,这豆腐就算她白请的。

四十年代初,日本人占了大半个中国,时局动荡,国家贫弱,能吃得上肉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城里大多数人家更愿意去买几块豆腐来代替。

何记肉铺每日卖不出十斤肉,何一刀坐在肉铺前,一边挥手驱赶着苍蝇,一边望着对门柳记豆腐坊门口,买豆腐的人排起的长龙,心里很不是滋味。

“狗日的日本人,害得咱中国老百姓连肉都吃不起了!”他在心里暗骂道。

“何一刀,你这猪肉卖得也太贵了!”

一名排队买豆腐的客人等得无聊,在门口冲他喊道,“我看呀,如今只有日本人才吃得起!”

说罢,引得一群客人哄笑起来。

“就是,你要是再便宜点,咱们马上来你这排队!”

“对啊老何,便宜点!”

“便宜点吧,反正你这肉也卖不完......”

一群人一边打趣,一边叫嚷着让他降价,听得何一刀心情更加烦躁难忍,他忽地站起,提起案板上的剁骨刀猛地劈下。

“啪!”

巷子里如同响起一声炸雷,五寸厚的橡木案板竟被一刀生生劈成两半,刀尖深深没入了案板下的木桌之中!

刚才还嬉皮笑脸,指指点点的客人们,霎时间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盯着一分为二的案板,悄悄缩了缩头,整个闹哄哄的市场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娘的,嚷嚷什么!”

何一刀怒目环视一圈,破口大骂,声音如同敲钟,“你们这群穷鬼,吃不起肉就别吃,吃你们的豆腐去!老子这是上好的土家香猪肉,早几十年都是送到京城上贡给皇帝贵妃们吃的,你们没这口福!”

骂完,气呼呼地坐下,解下腰间的烟袋烟杆,装上一锅金黄的烟叶斜着眼抽了起来。

市场巷子里出现的短暂安静,突然被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打破。

众人一齐扭头望去,是谁胆子这么大?城里治安队可是明令禁止,沿江市场区域车马不得入内,违者不仅要严惩,还少不了被治安队狠狠敲一笔竹杠。

何一刀目光转过,嘴里“吧嗒”声戛然而止,一口浓烟没来得及吐出,呛得不住咳嗽了起来。

一队身穿鲜亮黄色军服的日本兵骑着高头大马,正不急不缓地在路中央呈两路行进过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露着笑容,却丝毫让人感受不到亲切,一双双透着狡猾而凶恶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

市场里买菜的老百姓们都避之不及地躲到了路两旁,如同退潮般为这队日本兵让出了一条通道。

十二个日本兵,每个人腰间都挎着一把手枪,为首的是个少尉,一个身材精瘦的青年,典型的日本人面孔,鼻子和上唇间留有一撮黑密的胡子,他戴着洁白如雪的手套,左手握着一柄武士刀,刀柄上的一朵金色菊花象征着帝国军官的身份与战功。

这个日本军官正用自以为和善的微笑不断向左右的人群示意,一边轻轻挥着右手打招呼,可是巷子两侧买菜的中国老百姓却都如视豺狼般望着他,眼里满是惊恐和厌恶。

近几年,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上制造的屠杀事件人人皆知,不少中国老百姓印象中的日本人都是好食婴孩的恶鬼,嗜血而残忍,说不定下一秒,这个日本鬼子的军官就会突然掏出手枪,冲着他们进行射杀。

木村一郎僵硬的脸上收起了笑容,他对这些中国老百姓的态度不是很满意,我们大日本帝国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帮助中国实现东亚共荣,你们中国人不夹道欢迎,反而眼中都带着仇视,实在有些不识好歹!

也罢,宜昌已经攻破,重庆几乎无险可守,拿下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蒋介石恐怕呆不了多久又要挪窝了,到那时再对这些中国人进行教化吧。

“诸位!”,木村一郎清了清嗓子,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开口道,“大家好,我是来自日本京都的......木村一郎,目前奉命驻防在沿江市场一带,负责地区的治安稳定,请大家不要害怕,我们日本人......”

他一边说着,眼睛左右瞟了一眼,发现根本没几个人在听,大部分人都在偷瞄着自己窃窃私语,一阵怒气瞬间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左边人群里忽然掉出一个木质的小拨浪鼓,在地上翻滚几圈后落在了木村一郎的马前,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挣脱母亲的手,跟着从人群里挤出,直直向自己的玩具跑去。

“三伢子!回来!”人群里一名年轻妇女焦急地尖声喊道。

中国人,真是一点礼貌都不懂啊......

木村一郎眼神忽地一寒,双腿轻夹马腹,右手握住马缰用力一提,胯下那匹随他征战数年的棕色大马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图,高高扬起两只健壮的前蹄,两块厚实的马蹄铁在日光下泛着寒光,直直向着面前的男孩踏下。

木村一郎清楚地记得,葬生在这对蹄铁之下的中国人有十六个,其中大多数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开了瓢,他相信,这个小男孩的下场会让周围的中国老百姓学会安静和礼貌。

此时,小男孩弯腰正拾起了自己的拨浪鼓,在周围一片惊喊声中木然地仰起头,巨大的阴影仿佛遮天蔽日,他只瞧见两块圆形的铁片在眼中越来越大,吓得瞬间呆在了原地。

“咴!”

女人的哭喊和军马的嘶鸣同时响起。

木村一郎突觉胯下的爱马在半空中忽然改变了方向,马头猛地朝右侧一偏,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强行改变了方向,若不是凭借征战多年的经验,牢牢抓紧了缰绳,他差点就要被甩下马去。

马头这一偏,使得前蹄恰好落在小男孩身旁,地面的青砖瞬间隐隐出现蛛网般的裂痕,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三伢子!三伢子!”

一个妇女大叫着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一把扑倒在地上紧紧抱住了小男孩,背朝着日本军官和他的战马,如同一只展开双翅护着自己幼崽的母鸡。

面对突发变故,后面的日本兵反应迅速,立刻一齐跳下马,端枪上膛,呈战术队形围到了木村一郎的两侧,警惕地在人群中搜索着目标。买菜的老百姓们一瞧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吓得拔腿四散而逃,有的则直接躲进屋内,临近的几个商铺老板也赶紧关上了大门,这个热闹可不敢凑,枪子儿可不长眼!

木村一郎坐在马背上,轻抚着马鬃尽量让受惊的爱马平静下来,眼睛却紧盯着面前地上某处。

一枚中国银元正在青砖上旋转着,渐渐地速度变缓,摇晃着躺倒在了地上。

刚刚就是这个东西击中了马头?要不是没有听见枪响,他甚至以为是被一枚大口径子弹击中了。这时,一个日本兵走到他身侧,指了指左侧一间卖豆腐的商铺,用日语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

木村一郎抬头看去,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正自顾着收拾面前的豆腐摊,店前被刚刚四散逃开的客人们弄得一片狼藉,她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布衣裳,可仍掩盖不了动人的身段。

他来中国五年了,这是第一次来到中国南方,早听说这边的女人水润如玉,今天一看,一个卖豆腐的女子都如此美丽,果然所言非虚!

木村一郎翻身下马,捡起地上那枚银元,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用白手套擦净,然后走到豆腐摊前,递过银元,露出笑容问道:“这是你的钱?”

女人抬头看向他,那眼神让他感觉像一头母狮,她点点头,伸手接过,木村一郎趁机抓向那只葱白如玉的小手,却被女人巧妙地躲过,只留下他伸出的一只手留在半空。

“嘿嘿......”他眯眼淫邪地一笑,慢慢缩回了右手,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视了女人一圈,“你可知道袭击大日本皇军的军队是什么罪?”

女人没有回应,收拾完桌面,两手放到桌下,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木村一郎等了半晌,见女人没有回话,胸中腾起一股怒气,你们这群要亡国的人,凭什么还敢摆出这副高傲的模样!他右手一挥,大声命令道,“故意袭击帝国军队,带回去审问!”

“哈伊!”两名日本兵立刻上前,伸手便要去抓柳一刀。

这时,她的双手终于从桌下拿了上来,两把三寸长,用来切豆腐的木柄小刀露了出来,闪着让人心悸的寒光。

走在前面的日本兵大叫一声,两个人同时触电般向后退去,一边飞快地抬枪瞄准,可还是晚了一步,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木村一郎根本还未反应过来,两个部下便已经倒下,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手枪,眼角却瞟见那个女人已经又从桌下摸出了两把小刀,母狮般的眼神正盯着自己,如同锁定了一头猎物,看得他寒毛直竖,一下竟没有掏出枪来。

完了!他心想。

“啪!”

一声枪响突然从身后传来,震得他微微有些耳鸣,几点温热的鲜血同时溅到了他的脸上。

卖豆腐的女人眉心出现了一个弹孔,手中两把小刀“啪嗒”掉落到地上,女人也仰面倒了下去,殷红的鲜血喷洒在桌上乳白的豆腐上,格外得刺眼。

木村一郎怔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来中国打了五年仗,这是自己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要是真死在了这个中国女人手里,那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深呼吸努力使自己恢复了镇定,然后回头冲刚刚开枪的部下竖起大拇指,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武田君,干得不错,我会向中队长报告你的表现,安排两个人把渡边和小野的尸首带回去,他们是为帝国军队的荣誉而牺牲,今晚会为他们举行追悼仪式。”

木村一郎翻身上马,望了望那家豆腐铺中倒在血泊里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可惜了......”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马前,躬着身子,表情谄媚,满脸堆笑道:“太君好!太君好!”

“干什么的?”他皱眉问道,右手扶上枪套。

男人指了指一旁的猪肉铺,说道:“太君,小店的猪肉是正宗的土家香猪肉,全宜昌城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小的知道大日本皇军刚刚进驻宜昌城,路途辛苦,正想送点过去给各位尝尝......”

木村一郎俯视着面前低眉顺眼的胖子,嘴角露出微笑,心想这才是中国人该有的样子,我们日本人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是世界上最尊贵的民族!

“不错,你是个聪明的中国人,”他点着头说,忽然想起了今晚的追悼仪式,“今晚就送过来,要两头好猪......”

“两头......”胖子一听,脸色微微有些僵硬,他又抬头看了看木村,躬身说道:“好......好嘞,保管给您送两头好猪!”

木村一郎满意地一笑,轻夹马腹,领着队伍远去了。

何一刀站在路中央,目视着日本兵的队伍逐渐远去,消失在巷子的一端,他扭过头,看向对门的柳记豆腐坊,还未卖完的乳白色豆腐上,点点血迹鲜红得刺眼......

夕阳的余晖洒落到了沿江市场,何记肉铺门口的桌上,两块橡木案板间的切口整整齐齐,那柄剁骨刀仍立在桌上,反射着夕阳的红光,刀尖处,一只苍蝇被一分为二。

3.

“第二日天没亮啊,城里治安队的王癞子喝了一夜花酒,晕晕乎乎地去轮班巡视,他知道何一刀平时要早起剁肉,便打算过去要支烟抽,顺便拿两斤新鲜猪肉,走到门口,却发现何记肉铺门口的灯没亮,他心想这何一刀莫不是睡过头了?便打算去敲门提醒,手里的电筒一打开,差点给他吓个半死!”

“你们猜怎么着?”,战壕里,年轻小伙眉头一挑,身子往众人中间靠了靠,颇有几分说书人的架势,“何记肉铺的案板上,竟然整整齐齐摆满了十颗日本兵的人头!”

“哈哈哈哈......”

“痛快!痛快!”

“干得好啊!”

“何一刀好样的!”

......

战壕里的众人一起拍掌大笑了起来。

这时,日本人的炮弹又开始在阵地上轰炸,头顶的碎土被震得簌簌落下,这群新兵仍然大笑个不停,对于这场被后人称为“中国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战役,他们忽然多出了一份信心。

角落里,那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吐出一口浓烟,看着他们,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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