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 河 蚌
顾 冰
夏天,终于等来了。夏天,属于我们这些生长在水边的孩子。
夏天,芦苇荡中纵横交错的小河里,房前屋后的一片片池塘里,墨绿的荷叶密密层层地把水面遮盖起来,婷婷的莲蕊,从缝隙中探出头来,争相开着粉红的花。青蛙轻盈地在荷叶上,跳来跳去,不知疲倦地唱着欢快的歌。红菱也不甘寂寞,在水中不断延伸,扩展着自己的地盘。而慈菇,茭白,则不事张扬,低调地靠在岸边,默默地打扮着夏天的河塘。
河水清清的,一眼能看到河底,水草在水下,随着水流扭动着柔软的腰肢,鱼虾成群结队忙碌地来回巡游。在这个季节里,我们天天泡在水里。我们不抓鱼逮虾,天太热,鱼虾不好吃,也不急着采菱,菱角要等秋凉才籽粒饱满。这时我们最喜欢的,是到河底摸蚌。河蚌性冷,此时的河蚌妈妈,送走了断奶的蚌宝宝,经过充足的调养,已恢复得十分丰腴。大人喜欢将蚌肉和咸肉、豆腐、笋尖一起慢烩,名曰砂锅蚌肉豆腐,味道真是太美了。有时,还用蒜苗,韮苔和蚌肉煸炒,红绿相间,香气四溢,也十分美味。
上学第一个暑假。一天早晨,阿妈早早起床,去外婆家。给外婆送河蚌去。那是我去摸的。阿妈说,早晨,天气凉快,等日头高了,就热了。临走时,阿妈嘱咐我,别光贪玩,暑假作业好好做。到外婆家,她还要帮外婆做点针线活,可能要晚些回来。说完,打着油纸伞,挎上装着河蚌的竹篮,走了。
阿妈刚走出村口,我就把她的话,忘到九霄云外。我头顶着一只木盆下河了。隔壁串条也跟着来了,讨厌的跟屁虫!
河蚌有好多品种。一种是细长的,一种是椭圆形的。通常,它们身体的大部扎在泥里,小部露出河底,水浅的地方,用手把它抠出来就行,水较深的地方,能用脚够着,就用脚在蚌周围,使劲踩踏,河蚌便破土而出,用脚趾头,或两脚一夹,就0K了。更深的地方,就要扎猛子,潜入水底,用手去摸。河蚌也有公母,公的,扁扁的,母的,壳上有一个隆包。不知怎么想的,摸到母蚌,我会莫名其妙地将它投入水里。木盆浮在水面,用一根绳系住,另一头拴在腰上,以防飘走。河蚌摸出来,就放进木盆里。
要说串条讨厌,你别不信。他不会扎猛子,只能在河岸边摸,而浅水区蚌少,我的木盆里满了,他还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只。更烦人的是,岸边有一个洞,他把手伸进去,哇地一声死叫,蛇咬住了他手指。不过,还好,后来,上岸后,菱花爷爷,石磙阿爹是有名蛇医,他看了看伤口,说,水蛇,没毒。他阿妈正在码头上捶着衣服,听串条一叫,跑过来骂开了:你这讨债鬼!……串条阿妈又瘦又高,叉着腰,站在岸上骂个不停,愈发显得奇高,象根竹杆,她高吭而又略带磁性的嗓音,极象河面游过的公鸭的叫声,好凶,好吓人!
木盆装满了。我爬上岸来。太阳才一杆高。我把河蚌清洗干净,装入两只篮中,用一根小扁担挑着,头上顶着荷叶,撒开光脚丫,到村后的大队部去。
因离街上较远,买东西不便,大队部门旁,有一个杂货店,门前,每天早晨,有个肉摊,和少量卖菜和小另碎的小摊。这是我昨晚计划好的,今天,我把摸到的蚌,拿到这里来卖,卖了钱交学费,买文具。
到了那里,我把篮子靠在一起,盘腿席地而坐,满心欢喜地等待买主的到来。我相邻还有一个卖蚌的,疙瘩脸。一有人走到我摊前,他就说,我这是活水蚌,他是死水蚌,又说,你买我的,我给你剖开,摘除肚肠,他哪会?我不懂什么活水死水,我也不知道,我的蚌是不是死水的,但我确是不会剖蚌。我觉得我好笨,笨死了。我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把蚌捧成一堆一堆,看疙瘩脸这么些起码卖一角,我喊五分。不一会儿,全卖完了,一点,五角钱,我又将零币,到杂货店换了一张五角的整钞。回到家,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铅笔盒里。我要给阿妈一个惊喜。
知了在无休无止地烦人地叫着。午后,我正做作业,串条来了。他让我去他家,一块做。好吧,去就去。串条比我大一岁,上二年级。天真热,串条一边做着作业,一边拿着大蒲扇直忽扇,桌上的纸片不时扇落地下。他可真够笨的,8x9=?,不会。我会,我给他说了几遍,还问,八九多少?我嘴巴贴紧他耳朵,炸雷一般吼道,八九气死你!
正做着,公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叫道:(这里用叫较贴切),串条,去杂货店打一斤灯油,二支腊烛,说着,往桌上狠狠地摔了一张五角钱。过一会儿,我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继续做着还没完成的作业。屁股还没坐热,公鸭拧着串条的耳朵,闯了进来,一手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象雨点似的喷到我脸上,高八度鸭叫一样的声音,几乎要震聋我的耳膜,那气势仿佛要一口把我吃了。看你平时老实巴脚的,想不到,还是三只手!我不懂三只手指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原来,我离开他家后,桌上的五角钱不见了,问串条,没拿,于是,我便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我吓得混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公鸭在我书包里狂翻。(我穿着裤衩,光着脊梁,倒免去了搜身。)我心中坦然,身正不怕人说歪。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公鸭在我铅笔盒里找出五角钱,我就是混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屁股上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很多年过去了。那年,我从部队回乡探亲。正逢串条成亲。一天,公鸭和串条来到我家。公鸭掰开我的手指,往我手心里放上五角钱。我愕然不已。原来,这年,串条娶亲,家里置办不起三十二条腿,就将旧橱柜刷刷漆,权当新货。谁也想不到,几十年没有挪窝的五斗橱搬开,一张落满灰尘的五角钱,又重见天日。我阿妈一头雾水,继而泪如雨下,使劲捶着我肩膀,傻孩子,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没说!我心里想,人的一生中,误解和委屈,总会有的,而时间则是最好的证明。我说,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对串条说,那年,在常州东门,你托我代卖的那二十双芦靴,因质差,难卖,我以每双八分卖了,但按一角给你的钱,你还应还我四角。
大家都笑了,笑得那么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