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是天地间最温柔的涅槃。残雪在檐角悄然消融时,冰棱垂落的清音惊醒了沉睡的泥土,蛰伏的根脉在暗处悄然舒展,仿佛诗人笔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的宿命轮回。北国的山峦仍披着赭石与深蓝的冬衣,但云层中渗漏的日光已不再凛冽,像被东风揉碎的琥珀,将冰封的河面割裂成浮动的星辰。那些被严寒禁锢的溪流终于挣脱桎梏,裹挟着鱼群与残冰奔涌向前,恍若《月令》中“鱼陟负冰”的古老预言正在粼粼波光里复活。
江南的早春来得更为缠绵。梅枝上的霜华尚未褪尽,蜡梅的暗香已攀上青砖黛瓦,在雨丝编织的罗网里织就潮湿的梦境。农人翻开新泥的手掌沾满草籽的芬芳,布谷鸟的啼鸣惊醒了田垄间蛰伏的蝼蛄,连最细弱的蒲公英也撑开绒毛,等待某阵南风将其心事撒向天涯。这恰如立春三候的递嬗——东风解冻的温柔,蛰虫始振的悸动,万物都在遵循着比人类更古老的时序。而塞北的春天总带着几分踉跄,昨夜还见白桦林里雪絮纷扬,今晨却忽有冰裂声自湖心炸响,碎冰碰撞出春雷般的轰鸣,惊得野兔从枯草丛中窜出,在融雪洇湿的土地上踩出第一串新绿的足迹。
最动人的莫过于光影的嬗变。暮冬的斜阳总是吝啬,将影子拉得瘦长冷清;待到春分前后,光晕忽然变得丰腴饱满,穿过新抽的柳条在地上绣出流动的金斑。老城墙根的苔藓吸饱了春雨,从青灰转为翠碧,连石缝里都迸出星点堇菜,紫白相间如打翻的调色盘。这样的时刻,总让人想起王维画中的留白——冬春交替的缝隙里,既有残荷听雨的萧索,又有桃李不言的蓬勃,恰似宣纸上一笔枯墨与一抹丹砂的相遇。
生命的苏醒往往裹挟着疼痛与壮美。山桃树虬曲的枝干上,嫩芽顶破皲裂的老皮时发出细碎的爆响;鲑鱼逆流洄游,鳞片在激流中剥落如银箔闪烁;就连最卑微的蚯蚓,也在翻身拱动土壤时让大地有了心跳的律动。这让我想起阿尔卑斯山麓的雪滴花,它们总在最后一场雪未消时绽放,纯白花瓣托着晶莹冰粒,以近乎悲壮的方式宣告严冬的终结。而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褪去厚重冬衣的姑娘们,裙摆扫过石桥的瞬间,连倒影都带着破茧的轻盈。
黄昏的春雷最富禅意。它不像夏雷那般暴烈,只是闷闷地滚过地平线,震得窗棂上的风铃叮咚作响。雨滴敲打瓦当的节奏逐渐绵密,汇成檐下珠帘般的水幕,将暮色浸泡得愈发温润。此刻若撑伞走过深巷,会看见白玉兰的花苞在雨中颤动,像无数欲说还休的絮语,又像《枕草子》里“只是半开着的,饶有情趣”的含蓄。待到夜雨初歇,月光从云隙漏下,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草木蒸腾的清气,恍若整个宇宙都在进行一场深呼吸。
冬春之交的星空也别有况味。猎户座向西倾斜的腰带渐渐隐没,北斗的斗柄开始指向东方,银河的碎钻中忽然多了候鸟迁徙的羽影。那些从热带归来的精灵,翅膀上还沾着珊瑚海的风,却已在北纬四十度的夜空写下楔形文字般的阵型。仰望星斗的守林人说,这是“季节的邮戳”,每年此时都会准时投递至莽原深处,唤醒熊洞中浑浑噩噩的梦境。
在这光阴的褶皱里,连时间都变得柔软可塑。溪畔的薄冰晨结午融,将昼夜的温差凝成水晶的年轮;柳梢的鹅黄每日加深一寸,恰似古卷上的工笔晕染;就连墓碑前的积雪消融后,石缝里也会钻出蓝铃花,用鲜活的生命注解永恒的轮回。或许这正是自然最深刻的隐喻——每场严寒都是重生的伏笔,每片融雪都灌溉着未来的葱茏,正如《周易》所言“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在永恒的循环中蕴藏着向死而生的伟力。
当第一朵山樱绽放在料峭的晨风里,冬天终于退成远山的剪影。新翻的泥土蒸腾着白雾,蒲公英的种子乘着上升气流飘向云端,而牧童的短笛声里,早开的紫云英已连成紫色的霞霭,漫过阡陌,漫过田畴,漫向天地相接的远方——那里,春天正以光的速度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