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立秋虽然已过去好几天了,但秋老虎大发虎威,要秋剥皮呢!中锋每天黄昏都要去那边号称水库的大塘里去畅游一番。那池塘大概有七八亩水面吧?乡里人没见过世面,便称之为水库了。想到明天开学了,清早要去十多里的学校去读书,要做些准备,便不敢久游,尽管这一泓清水如此叫人留恋,还是爬上岸往家里走去。
经过韩嫂堂屋门前时,中锋发现韩嫂坐在堂屋门前的石砘子上,这个时候应该是吃晚饭,但她却正儿八经坐在那里,虽然嘴里涌出白泡沫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农药气味,脸上却带着最灿烂的笑容跟中锋打招呼。中锋觉得怪怪的,一个可怕的,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韩嫂喝农药自杀了!恰似平地起惊雷,晴天霹雳,完全没有预兆,就“訇”地一声在中锋头顶极沉闷的炸开,整个人都完全炸懵了!韩嫂又极其冷静,清醒,在死神到来之前对中锋频频点头微笑。虽然这微笑极清朗,极天真,极灿烂,并不包含什么诡异,像一两岁的孩子;但在中锋这一面看来却极紧张,莫非“秘密”泄露了?
左邻右舍马上围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韩嫂用担架抬着去云峰医院,但医院有十多里,又有极陡峭的山坡,再快也需一个多小时,韩嫂哪能坚持住?抬到半路就死了,只好又抬回来。
中锋一身湿漉漉的,头发和短裤衩还滴着水,就那么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众人把韩嫂抬走,看余下的人三人一堆,五人一群,议论纷纷,猜测着原因,看其婆婆拙劣的表演“那是假的!装死!她死了,我填命!”
中锋吓坏了!觉得自己就是杀人犯,刽子手;又抱有一丝侥幸,医院那么多好医生,神通广大,应该能救活她吧?菩萨慈悲,保佑韩嫂啊!
但韩嫂又很快被抬回了,那一丝侥幸完全落空,而且其娘屋的人马上得到了消息,浩浩荡荡来了几十号人,来打“人民”了!上房揭瓦,拆檐皮,拆楼板,拆门框窗子,卸门板,扬言要一把火通通烧了!街上的人极其紧张,大家屋连着屋,城门失火,岂不殃及池鱼?队干部、村干部、乡干部得到消息也马上来了,大家一齐做工作,劝他们要冷静,不可鲁莽造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其娘屋的人越发群情激昂,好像如干柴烈火,好像点着的火药桶,马上要炸了!
中锋母亲得到消息,饭也顾不上吃,马上出来找到他们的领头人,言辞恳切地说“大伙儿先冷静冷静,韩嫂确是一个好人,一个极好的人!来我们这里有十六七年了,不但没得罪一个大人,甚至三岁小孩都不曾得罪过!是个好人啊!那么能干,那么爱劳动,那么尊老爱幼!千错万错,是她公公婆婆的错,是她小姑子的错,是我们街坊邻居的错!没有照顾好她呀!对不起!让她受累,让她受苦了!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打再多的“人民”,烧再多的房子,损再多的财产,有什么用呢?不看僧面看佛面,韩嫂还留有四个血脉,还未长大啊!谁来抚养他们?还不是他们的爹爹奶奶呀?还需要房子住啊!”中锋母亲声泪俱下地劝说着,好像死去的是自己的亲闺女似的!
这些来打“人民”的人原只是出出气,觉得韩家的女儿在这里受了太多的气,要借此为她讨回公道;也非真的要把房子烧了,把财产用具捣毁殆尽,只是一个风俗罢了,若不如此,岂不是欺娘屋无人?岂不是被人闲话,说韩家人没卵用?所以来势汹汹,撸起袖子要打人,要放火,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听中锋母亲如此说,觉得街坊邻居都喜欢韩家女儿,对她评价不错,都非常同情她,对她的为人处世非常认可,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名声吗?名声如此好,何不借坡下驴,就此算了?若一味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气是出了,痛是痛快,岂不是为死者抹黑?毁坏房屋,毁坏财产要照价赔偿,得不偿失!女儿在生时的名声是这一方水土上善良的人们给予的,死后还需他们掩埋,还需他们给予好的口碑啊!
中锋在屋内惶恐不安,平时对桌子上的饭菜无论好坏都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现在看着饭菜呆呆出神,完全没有胃口,也不觉得饿,脑海里全是韩嫂坐在堂屋门前石砘子上的样子,嘴边流着乳白色泡沫,脸上浮着离开人世的欢喜,对中锋频频点头示意……照常理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临死之际,特别是这样非病死或老死的人应该非常痛苦啊!应该是脸、嘴、鼻子扭歪才是,面貌狰狞可怕才是,出奇愤怒,无比仇恨这个世界才是,可韩嫂,你看韩嫂面带微笑,好像终于解脱,去极乐世界去享受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呢!真是不可思议!
夜深了,但人未静,街坊邻居们的心又怎么平静呢?韩嫂娘屋的人们心潮难平啊!特别是韩嫂的幺女,大概三岁多吧?跪在烧其母亲遗物的余烬面前,声嘶力竭地哭,无论人们怎么劝,怎么哄,怎么拉,她都不听,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直至哭累了,哭晕过去!若醒来又接着嚎啕大哭!那哭声之凄惨,之震撼,之稚嫩,那一声声惨叫犹如一把大铁锤在一下一下,重重的,狠狠的敲击着人们的心房,砸出了无数流血的洞来。三岁多的小孩应该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吧?许多小孩不是在亲人的灵堂灵柩前嘻戏打闹吗?也是匪夷所思!
中锋见到精疲力尽的母亲,好像见到救星一般,忙问韩嫂为啥走这条路呢?他内心既怕又迫切想知道答案。“唉!为一担水送一条命,不值啊!”母亲说今天尚未天亮,韩嫂就去挑了几担井水,把水缸灌满了;然后去割鱼草,把剩下的黄花菜去晒了,准备卖个好价钱;把黄花叶子和秆秆收回来,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回家来做中午饭才发现水缸里的水少了许多,明明是早上灌满的,为啥现在只有半缸了?便问正在吃饭的小姑子“是不是你把我水缸里的水舀了?”“我舀你的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我舀你的水,那么肮脏不堪的水能做什么!别舀坏了我的手!”
韩嫂见小姑子死不承认,便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辛辛苦苦,清早从二三里地远的井边挑回来,她到好,不劳而获,每天无所事事,油手好闲,一担水都懒得担,太欺负人了!便骂开了!“短命鬼!背时鬼!“豆子”鬼舀我的水!天打雷劈,出门撞车子,撞恶厉鬼!不得好死!我清早辛辛苦苦担来的水,它又没长脚,没生翅膀,就走了飞了!天杀的!舀我的水得毒疮,得黑眼晕得死!………”
婆婆听到媳妇骂女儿骂得如此恶心,心想反了!平时只有我和女儿骂的份,哪能轮到她来骂了?便从里屋冲到灶屋,指着媳妇的鼻子一顿乱骂,“你这个娼妇,婊子,破鞋!我要撕烂你的嘴!没下场的,没人要的烂货,偷男人养汉子的贱货!我女儿金枝玉叶,是让你骂的?天打雷劈,劈死你这个骚货,贱货!短命鬼,背时鬼!你怎么不去死呀!死了清静!”婆婆手指胡指,哭天抢地,“老天爷,你要有眼呀!你把我屋这个娼妇,婊子,养男人的贱货收去呀!天地菩萨!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把这个出丑弄怪,不知好歹的娼妇,破鞋收去呀!我会天天贡你,好吃的都给你!”
婆婆骂累了,小姑子接着骂;小姑子扠腰骂累了,婆婆喘过气来又开骂!俗话说好手难抵四拳,一张嘴如何骂得两张嘴赢?韩嫂那个气呀!脑壳膨胀,血脉贲张,整个人都疯了!今天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便冲向小姑子扭打起来。眼看女儿要吃亏,婆婆操起门角隅一根挑水的扁担向媳妇打去!秀秀见奶奶要把妈妈往死里打,便箍住奶奶的身子,可是一个少女又如何箍得住一条发怒的母狮子呢?韩嫂见婆婆操扁担打来,闪躲不及,头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人软软的瘫下来了……
也不知过了好久,躺在灶屋地上的韩嫂感觉过了几年,几个世纪!见几个儿女跪在身旁呼唤着,哭喊着自己,韩嫂心碎了,无声的眼泪如泉水汩汩流淌出来,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没有一点力气。秀秀见母亲醒了,便扶着她脑袋和后背想把她搀起来,但韩嫂此时不想起来了。就此走了,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太可怜,最小的女儿还只有三岁多;若不走,生活实在太艰难,实在太累了,自己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有何意义?怪只怪他们投错了胎,生在这样的人家,对不住了!
中锋听了母亲的述说,不但没有一丝释怀和轻松,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自己即便不是直接杀手,也是间接杀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