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在那儿,这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书房,又兼作卧室。空间不大,窗户紧闭,时常让他感到窒息,但打开又太冷。房间墙上还算干净,并没有斑驳的岁月痕迹。——其实有时候他倒渴望有点什么出现才好,哪怕一只丑陋的蜘蛛爬过,或者一小滩肮脏的水渍印在那儿,别人也许大多会嫌弃,他可绝不会,假如它们在那里出现,他就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一段故事(例如蜘蛛正赶着赴约),或者一个美丽的静物(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之类)。房间原本不大,因此也就头顶一盏吊灯,款式非常落伍,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不可能马上入睡,视线无处安放的时候,正好对着那盏灯,于是又在脑海中规划着给它加上一些空灵的设计,让它看起来像是某个艺术家的杰作。
这时,往往到了那个时间点,不知是楼上,还是隔壁,会准时响起一阵钢琴声。有琴声伴着入眠,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对于他那挑剔的耳朵来说,那就近乎残忍。因为那永远是一段练习曲,旋律时常会重复,甚至很多时候会忽然卡壳了似的出现停顿,接下来要过些时间才重新来过。听到音乐——假如这能够称之为音乐的话——心情堵得慌,可是一旦停下来,就更让人抓狂。他知道,现在很多家庭都在让孩子练琴,全家陪着在琴声中度日,在节假日考级。只要孩子掀起琴盖,坐在钢琴边上,全家人的脸上都自然会绽放出一种特别的光彩,只有那个孩子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无物,手指机械地按着琴键。想到一堆要做到半夜的作业,自然应该是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的。只是不知道在琴声停顿的时空里,会发生些什么?孩子被母亲骂了一顿,还是弹着弹着睡着了,或者因为心不在焉地老是弹错,在与自己生气?这时就分外让人感觉难熬,让他一下子想起那段“楼上扔靴子”的经典相声。楼下的住户每晚临睡前,总能听到楼上出现“咚咚”两只鞋子脱了扔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一晚忽然只出现“咚”的一声,楼下住户为了等那另一声“咚”,几乎等得失眠……这样一想,等到琴声再度借助空气传送过来的时候,听起来让人难受的程度就更深了。他发泄似的用被子捂住耳朵,甚至整个头部,但是声音却顽强地从被缝里钻进来,继续对他的耳朵和神经施虐。
声音永远是无孔不入的,他终于明白了。
能只当不听见吗?不能!墙壁上的污渍,他可以自如地发挥想象,让它成为最最美好的事物,仅仅这个思维自由驰骋的想象过程,就足以让他心悦不已。可是,面对那难听的琴声,他无奈到几乎绝望。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它一点一点吞噬,却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只要那声音一出现,万般无奈的他,感到自己是世上最无助的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被迫的欣赏,身体总有一天要出毛病。他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为自己构建临死前的场景。
忽然,讨厌上班的念头又开始冒出来,毫不设防的,就像吃饭吃到一半,低头再要扒饭的时候,冷不丁地就发现碗里有根头发,于是喉咙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他知道自己睡不成了,令他感到疑惑的是,不想上班的念头,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他把它藏得那样好,它怎么就像冒险私自翻墙跑出来遛达的犯人,忽然就重见天日了!正在反复琢磨而百思不得其解,一道灵光闪过,也是来得那样毫无预兆,对了,是那令人讨厌的琴声,那强迫听的人和弹的人一起受罪的琴声,让他想起了学校里一天出现几次的高音喇叭。
那让人无处躲藏的高音喇叭,每次只要一响起,他就头皮发麻,头痛欲裂,几近崩溃,甚至于,总有一种冲动,想要跑进广播室,对着话筒恶狠狠地骂一句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脏话,或者干脆将那个播放广播的王胖子揍一顿。他一天天忍耐,最终一次都没有出手,让他暗暗敬佩自己过人的克制能力。
那高音喇叭,无论播放什么,都有变成世界末日的本事,疯了似的追赶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无处可逃。上午广播操时间的运动员曲,午餐时就变成了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下午第四节体锻课出现的就是西班牙斗牛士。可是,他感到奇怪的是,当他全身的细胞在那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无比烦躁地翻滚的时候,再看看周围的同事,却不仅仅是用“安之若素”可以形容的,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他们一个个放下手头的工作,变得谈笑风生,在那高调播放的声音里,彼此之间又亲热了几分。
于是,他知道了,他是孤立的,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在他的耳朵听来如此难听还要强迫人听的声音,自然是有很多热爱它的听众。那孩子晚上弹得那么应付交差、拙劣粗糙的声音,在母亲听来,就是令她安神愉悦的乐音,堪比世上最美妙的小夜曲;那震天响得可以让操场边的花朵失色的高音喇叭,在全体师生听来,一定是世上来得最及时的美妙音乐,将他们从手头的事情中暂时拯救出来。
可是,居然连这么难以入耳的声音都能让他们感到心花怒放,那么,反过来看,他们手头的事,难道又有这么让他们不喜欢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