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煤油灯搁在窗台上时,暮色正沿着青瓦的屋檐往下淌。最后一滴余晖坠入铁皮水桶里,惊醒了浸泡整日的糯米粒儿。她沾着糯米粉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细细的粉子扑簌簌落下来,像年画里仙女撒的碎雪。
老屋的天井中央,我正蹲在竹匾前揉搓元宵。掌心里糯米团子温温软软,像揣着初春的云絮。祖父说过,元宵要搓九十九下才能裹住圆满。我数着数着,总在四五十下就乱了阵脚。这时候母亲便笑着接过,她揉面的手腕总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在给月亮画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父亲在天井四角挂起竹骨灯笼。红纸是去年中元节糊河灯剩下的,被梅雨季洇出深浅不一的云纹。煤油灯芯浸在陈年的桐油里,舔舐玻璃罩时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那些摇晃的光斑爬上青砖墙,倒像是灯笼自己生了脚,在墙皮剥落处跳房子玩。
供桌上的青瓷碗盛着三粒元宵,袅袅热气漫过祖先牌位。檀香与桂花糖的气息在梁柱间游走,缠绕着母亲鬓边的银丝。她教我用竹签在元宵上点朱砂痣,说这样神明才认得出是谁家的心意。我总疑心那些金漆剥落的神像,此刻正透过缭绕的香烟,数着我们碗里有没有少一颗糖。
巷口飘来零星的爆竹声,惊醒了瓦檐上的月光。老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吐着泡,元宵在滚水里浮沉,宛如银河里贪玩的星子。咬破糯米的刹那,黑芝麻馅汩汩涌出,烫得舌尖发麻。这种疼痛裹着甜,竟让人舍不得咽下。
夜深时,灯笼里的火苗渐次矮下去,在青石板上洇出琥珀色的泪痕。父亲用竹竿挑起灯谜的红纸,谜面被夜风吹得簌簌响。母亲收拾碗筷的叮当声里,我忽然懂得元宵原是包着蜜的念想——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团圆,那些注定要飘散的炊烟,都在糯米皮里悄悄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