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1

每到月初,少不了一件事——理发。余生来个子不高,小时候也不缺吃食,想必营养都往头发上去了,生长迅速。从前坐在一起,老妈看看我,没一会儿进房里,难得地拿出大洋几块,吩咐我和老弟去村口理发。村口的理发师腰直驼背,顶一头稀疏的白发。像世间一切矛盾的事物,来来往往,手下剪掉了无数像我头顶一样的——浓密黑发。

深蓝色纤维布一抖,在小客人的脖子上紧紧套住。手动剃头刀一上一下,我无聊得快要睡着。突然,大手一按,头顶酸麻,歪在一边的脑壳一个激灵,仿佛听到气势汹汹的警示,马上又恢复了端正。

小时候对发型没有讲究的,只希望能尽快完事。但是,也有例外。

流行飞轮海那年,三位偶像男子深得万千少男少女喜爱。女生疯买明星贴纸,男生专注于发型与偶像趋同。

发小当时在追求班上的某位女生,为博取欢心,故意留长了头发。也许受限于经济,没钱买发腊。为了让头发往两边分离,每天上学前,在家中老井旁将头浇湿,拔弄半天,才肯出门(大伙为凑队上学,迟到了几次)。到学校里,上课只顾传纸条,下课就往厕所里跑。铃声响起的时候,头发又湿漉漉的回来。这让大伙很纳闷,那小子该不会把尿拉在了头上?

2

上学一段时间后,渐渐有了理发的自觉。周围同学头发都剪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头顶锅盖,于是回家问老母要钱去理发。

老母正在喂猪,大桶的溲水往猪槽里倒。猪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破口大骂——畜牲,头才剪了多久,怎么又要剪了?——悻悻离去。心里只想她在骂喂的一头猪罢,头发之事,来日再议。

出得猪舍,忽见老爸照了照他的头发,招呼我兄弟俩过去。他的二手嘉陵轰轰作响,风声啸啸,不一会儿,来到了镇上的理发店。

镇上的理发店,人们叫发廊,听起来高级,服务也很周全。剪头、洗头、吹头、焗头、烫头、烟熏头,都有。重点是,理发师是女的,洗头的还是女的。我害羞得脸红了起来。洗发水腌泡着头顶,利爪在上来来回回,酸痒不已。回头一看老爸,正谈笑风生呢 ,闭起眠睛,一副享受的样子。出于传统观念,这让我犹豫是否该肯定老爸跟这些女人的关系暧昧不清。

直到2016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上班的开发区里随处可见发廊与工厂。门口一间“港都美容美发中心”,招牌褪色破损,仍挡不住客似云来。里面除了镜子一块,剪刀难寻。

3

初中,有了点可以独立支配的生活费。这意味着可以自由进出发廊了,我却徒然伤感。因为离家已经很远了(其实才几公里,在当时看来已是迢迢),我开始怀念母亲将猪食倒进槽里时强有力的背影,和谩骂。

慌张的08年代,理发店与日俱增,“杀马特”崭露头角。“非主流”成了主流,世界变得五彩缤纷。

长出稀疏的胡子的同学,头发变得又长又密。涂上了啫喱水后,像快速生长的菠萝叶。

城区的发廊比镇上的高档了不少,收费也随之增加。我掖着仅有的生活费,理发师顶着刺猬一样的头发,赤橙黄绿青蓝紫,问,剪什么样的发型。

剪短点。我说。

咔咔咔,理发师挺着撑开了紧身衬衣下面两个扣子的肚腩,在我眼前晃动。手忙脚乱,半小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完工。我睁开眼一看,差点吓坏,头发剪跟没剪竟是一个样!正欲争辩,忽然想起水浒传十字坡上的英雄好汉们,人生地不熟,不敢多言,勿勿付过钱。出门,忐忑不安,我剪了头发,该如何向老母交待?

已做好一番挨骂准备,周末归家。出奇的,老母一改以往严厉的态度, 只打量我的胖瘦。该剪剪了,老母扯了扯我的头发说道。

总之,神奇的2008年春天,发廊失去了剪发的能力。理发师的剪艺技术如蹉跎年月,似虚幻真。

这让我有点不太适应。

4

早恋的同学开始早恋了。世纪初的通讯日新月异,历史书里说,本世纪已进入信息化时代,可仍挡不住同学们写情信的热情。

信通常匿名。两人在未正式确定关系前,有个专门负责送信的朋友。下课趁人不注意,偷偷塞进女同学的书桌里。此君若有心促进好事,便遵守两边的叮嘱,不向对方透露任何另一方的信息,直到两人相约见面。若遇上事情发展不顺呢,信来信往几封,决定老死不相往来的,也不至于很尴尬嘛。

约定俗成的求偶规则,似有月老牵线,校园里布满丘比特,一个个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值得一提,现在谈恋爱流行什么情侣衫、情侣表的,当时流行的是情侣头。

情侣们披着印象派油画般的发型在校园里晃悠,颜色一个偏重在左,一个偏右,走在一起,像新年里贴的门神。

5

漫长的青春期,无聊得要死。遂模仿某女生笔迹,运用平生十二分文采,写了一封情意深切之信,万般柔情地表达了对某人的思慕情愫。

信末备注一句,如君有意,请将回信交由某某某。

完毕,叠好。趁同桌下课上厕所的间隙,偷偷塞进他的抽屉。

同桌如厕归来,一看信,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大喜,对我们不能透露万分之一地神秘一笑,趁上英语课间隙,在偷偷酝酿回信。

翌日,瞥见其旁边桌上多了一沓粉红信纸。几小时后,一封带着茉莉花香的信封落入我手。

赶紧写回信。对同桌鸡毛蒜事了如指掌,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只是……在海誓山盟之时,窥见同桌抠脚后来回搓动的手掌,未免戚戚。

一来二往,同桌堕入爱河。信中表示情难自禁,早已相见恨晚。我慌忙回信,婉转千百字,表示未到时候。信末恳求,若君有意,相见之日但以情侣发型相认。交由中间人,心中窃喜。

同桌见信,虽有不悦,未见动怒,踌躇不决。几天后,校园外的小树林里,同桌一头印象派,满怀期待中,发现等待的信中情人竟是我。大喝一声,急起喊打,我落荒而逃。

第二天,回归单身汉。同桌印象派已消失,一个光头光溜溜。

6

本人对于剪光头的经验,仅限于高中第一学期。氓之蚩蚩,当我开始为没有一个满意的发型烦恼时,我知道灾难已经来临。

真要剪?理发师拿着剃刀第三次问我。

是,动手吧。

空气忽然变得凝重。电动剃刀在我头上“矮矮矮”推过,发丝在我眼前纷纷堕落。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正在遁入空门。

遁入还是潜入空门都是以后的事了,目前光头已初露雏形,老板表示,须多收两块人民币。

这真让人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矛盾所在。我在工作后,深切明白什么叫多劳多得。而少劳多得,这种经验也许只有在剪光头的时候,才会有。

而另一种经验是——这世上万般事物都值得勇于尝试,唯独剪光头这种事需要跟家里人商量。先斩后奏,很可能的遭遇是——家门难进。

我的老奶奶,耳不聋眼不花,打量我的头顶又摸了摸,半天,终于确认出是我。开了门进去,门后横着一条手臂粗的扁担。

7

我的老奶奶年逾七十,洒脱豪迈,一碗白米酒下肚,脸不红气不喘,人送外号“巾帼英雄”。唯独表现出女性一面的是——对发型极其讲究。年轻那会,腰腿灵活,隔一阵便邀我陪其到镇上修剪头发。

镇上理发店多如牛毛,老人却偏偏选中菜市尽头巷子尾的那家“珍姐理发”。每会过去,不管人群如何拥挤,也要剪了才回。

那是一家开了十几年的理发店,装修简陋,设备稀少,甚至没有洗头服务。理发师是一名中年女人,穿着素雅,心态平和,像外面的褪色招牌,不争不急,对手上技艺有着万分自信。客人到此,愿意等则等,不愿意等的,恕不远送。仿佛小店开张至此十几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头到晚,只愁师傅不在,从来不怕没有客人的。

剪得真好。我的老奶奶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忍不住赞叹。你看下面发尾起得,不长不短,刚刚好,现在有哪几家可以做到?世东,你说说,有哪几家?

是是是,没几家,我慌张应对。

8

所谓老马识途,老人家虽然老,有些经验还是值得借鉴的。比如,理发店每次选择最好是同一家。

受奶奶的影响,我一般都不喜欢挑理发师太年轻的。年少自然气盛,有时候指指点点,弄不好很容易出事。上一次,一位小伙叼着烟,剃刀在我的颌下来回,很是冒险。

而选择太老的呢,老人家思维固化,一生只剪一种发型,像我童年村口的那位理发老人,现在我的年纪,已不太适合劳烦。

在我的求学生涯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帮衬一家巷子深处的理发店。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开店纯属爱好。手起发落,功夫炉火纯青。是吧,理发最好是选择中年的,手法快,动作娴熟,有棱有角,技艺扎实。

但是,2010年夏天后,我在辗转中很少剪过满意的发型。其实我明白,不是理发师手艺不行,而是自己对容貌有了过分的关注。当大部分人在剪完头发后都表示不如之前好看时,我忽然悟到,人们对于自身容颜有着多么乐观的心理啊!

2017/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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