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走出的人,即便久居在城,依旧清晰记得自己从乡下老屋怯怯飞走,在城的某个角落找一处容身之地,然后一点点扎根,开花,结果,最后完全融入那座城的过程。
经历多了,可供回忆的东西渐多,人总忍不住在得失间忆旧。偶尔独处,总有一片熟悉的地方突然闪过,年少时它是自己风雨中的唯一眷恋,蜷缩在烧热的土炕上隔窗望雪,泡桐树上的秋千荡出少年的无忧无虑,大锅饭在柴草燃尽的烟灰里依旧温热,秋天的田野和小伙伴们一起飞奔一起畅想未来,寒暑易节间经历一点世事后懂得了爱与哀愁,学会了沉默。岁月穿过乡下某个寂寥的窄巷,斑驳的墙上刻满了在这里长过的人的青葱岁月。随着我们的长大远走,墙角苔痕愈深,窄巷里房子在孤独承受风吹雨打中渐渐荒芜。
过往的画面从心头掠过,突然有一处击中心底的柔软。某个笨拙的瞬间,某段属于自己的回忆,某次失落彷徨所触发的感动。廊檐下散了一地的鸟蛋壳,像那对勤劳的鸟儿夫妇碎了一地的梦想,曾经含辛茹苦筑好窝,安置了爱情,细心呵护着爱情的结晶,总以为这样的岁月静好可以持续到生命最后,然而雏鸟长大飞走,老鸟越来越衰老,它们的世界只剩等候。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孩子越走越远,越来越忙,父母日益变老,不能追不上时代的脚步,便把余生时光用来守望。孩子们沉迷于城昼夜不分的繁华,城物质生活的充裕,城大而远离乡土衍生的自私冷漠,哪能想起远方孤独的等待?
许久不曾回乡下,推开门, 厚重的咯吱声诉说着老屋历经过的雨雪残霜,门久不开,通风不好,尘螨的尸首堆积起来被浮尘轻轻覆盖,门窗禁锢久了,尘螨和浮尘尸首散发出的味道,附着在残败的家具上,感染着同样老去的家具、老屋,慢慢演绎成一种特有的乡愁。门窗打开,简单清扫,住上两天,再也忍不住物质的短缺,精神的寂寞,心若一旦放飞,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后来,孩子长大,有的孩子飞到更远的城,有的在这座城有了自己的窝。奋斗半生使之温暖的家突然老了。孩子偶尔回来总觉得局促,转一圈就匆匆走了。城的小气使面积再大的单元房,也住不下三代人。一个家,无论男女主人,只需一个,封闭的空间断不能包容生活习俗相差太远的几个主人。
乡下那片土地还在,留守的人们在村口老槐树下谈论一些旧事,间或攀比谁家的孩子有出息。其实暮年守在身边的,大多是父母眼里没有出息的孩子。
城市无历史。所有钢筋水泥支撑出来的都市是如此相似!置身甲城和乙城,建筑与公园是一个模式。不断辞旧迎新里,没有历史的城不需要稍老一点的房子,奋斗一生所筑的窝会随一纸令下,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伴随着孩子成长的记忆,也一并烟消云散。不久后原处,一座新楼开盘了,它让城更新更时髦更冷漠,那些飞进城的人正为新的起点庆祝时,城笑着用那些年轻人所签的卖身契里的青春装点着自己的繁华。
没人滋养的老屋慢慢坍塌,屋顶开始漏雨,残桓断壁已无法容身,青瓦白墙被岁月的尘烟熏的找不出本色,残败的院落荒草丛生,杨树上挂着一只蝉蜕,蜕了壳的那只蝉爬到树梢,声嘶力竭的吼着,大约回味刚才蜕皮重生的痛,大约叹息回不去了,大约急于告诉我们它经历了一场痛后知道了。屋顶的瓦松和照壁背后的青苔兀自长着,风一吹瓦松轻轻晃动,在斜阳下分不清楚到底是绿还是红,几根芨芨草在墙头落寞的摇着头,算是响应瓦松的召唤。没有人的老屋,找了一些和它一样耐得住寂寞的动物植物,一起淡然面对四季更迭,寒暑交替。
斜阳一点点坠下去,那个跳跃的鸭蛋黄被西边的山吞噬了,后山从金色的柔和变成黛青色的刚毅,再变成黑的冷清。静谧与孤独吞没了乡村,夜拉开了帷幕,湮没了来时路。
哪一个老去的物事,不是从崭新的长满希望的萌芽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