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晚上我回到老家,次日与哥哥一同去看望外婆。
“仔仔,你们来了,什么时候回家的?坐!”才进门,外婆一见我们,满脸堆笑,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招呼我们。
“我们昨天到的,来看看你老人家!”
外婆今年八十又四,年中在家搬东西不小心被重物压到,半边身子不得动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最近才能下床走动。
“来,烤火,天这么冷!”外婆小心地把凳子搬来炉火边,我见了要去抢着搬,被她拒绝:“我来,我搬得动!”我不好拒绝,只得依她。
她忙忙地,移进了里间,准备待客茶果又移出来摆好。我们几次欲帮忙,皆被拒绝。
吃茶果,聊家常,中途哥哥因为要会见老同学,离开了一阵子,火炉旁只有外婆与我俩祖孙。
“仔仔,吃吧,吃吧,别客气!”我才停下了吃的嘴巴,外婆又催促。我知道老人家以为我们小辈不好意思吃多,其实不然,我确实吃得差不多了才停下嘴。然老人家的热情不便推辞,我又继续吃起来,只是速度慢了点。
待她又坐定后,我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她头发白了大半,稀稀疏疏地被帽子压着,着半旧棉袄,黑青裤,毛毛鞋,虽然行动不大便宜,说话却利索。
触到她枯槁的手的冰凉,我忙问她冷不冷,又检查了她袖子里衣服的厚度,她说不冷。
“哎呀,仔仔,今次要不是你二舅和你妈妈,我会没命见你们了!”外婆长叹一声,语含泪意。
霎时,我的心若万箭攒心,强忍泪意,眨眨眼:“婆婆,人上了年纪,发生这样的事,很正常,治好了就是万幸!”那一刻,我无比恨自己嘴笨,不知该如何安慰老人家。
“仔仔啊,那时候,我恨不得就此去了,省心省事!”
外婆年中被压,痛不欲生,先时信奉迷信,请了道士做法,不见效果,后打了电话给远在广东的二舅,自己被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拍片、手术、观察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那半个月,二舅和我妈两人在医院里照顾,外婆痛得晚上睡不着,不到一个小时就要起身或者翻身。
“花了那么多钱,还让你妈妈他们老远赶回来照顾那么久,你二舅舅这半年一直闲赋在家照顾我……”外婆絮絮叨叨,言语间满是愧疚自责。
天下父母,莫不如是。他们对孩子掏心掏肺,毫无保留,抚养孩子长大后,他们老了,却舍不得给孩子带来一丁点“麻烦”。
“婆婆,话不能这样说,你那么辛苦养大了孩子,付出的心力劳力,岂止这一点,现在你身体不好,他们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我笨拙地组织语言,期望外婆能够稍稍宽解。
“难受啊,拖着活受罪,一棵草都拔不了!”外婆轻声呢喃,依然自责。外婆在床上躺了小半年,疼痛自不必说,还一点事儿都不能做,这对勤快一生,不干活儿特别不习惯的她来说,简直犹如被困囚笼,伸张不得,且不能动弹,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是个“废人”,窝囊地活着还不如去了干脆。
好容易挺过来了,能走动走动,她又一刻不停,细细地一样一样地劳作:洗碗,抹东西等。
我明白老人家闲不住,也是为了给家里做点事儿,哪怕是最小最细微的,她力所能及处定竭尽所能,以此证明她活着的“价值”。
想明白了,我婉拒不得,接受了外婆的好意,给我做面条吃,家乡的风味儿,外面吃不着的面条。
外婆问我面条里放鸡蛋还是鸭蛋,我答鸡蛋,且一个就够了,理由是不饿,多了吃不下。外婆不依,这么年轻,吃东西怎么像猫一样少,多一个能多到哪儿去?
长辈爱惜赠食,怎可推辞,我努力吃完了满满的一碗面条并两个蛋,肚子瞬间鼓起,饱腹不已。外婆见此微笑。
吃完面条,我们又聊了会儿,外婆问我可有说地方了没?(有对象没?)我答没有,她略微失望担忧,要找了,抓紧啊!上次你不肯,另一个女孩子嫁过来了,好款(日子红火)啊!我讪讪一笑,这个事儿看缘分。外婆点头,也是的。
这些年,每年回家,外婆必会询问关心我在外面的工作情况,感情情况,我知道老人家好意关心,必回答很好,工作稳定,工资高又不累。她听了果然放心不少。
报喜不报忧,古今如此。我本不欲撒谎,可是能够让老人家安心些,我为何不说这善意的谎言,动动嘴皮子而已。
不知聊到哪里,我见外婆指甲长,大概是有段日子未剪,因右手无力,使不动剪子,二舅是个大老爷们,想不到这么细,就提议修一修。
因怕伤到手,我不敢挨着她的指甲底剪,留出些许,剪完后外婆看看双手,摩挲新甲,笑说:“剪的好!”
手机叮咚一声,我滑开回了微信,忽然记起我这手机里没有外婆的照片,就提议:“婆婆,我们一起照个相吧!”
外婆左手摇摇推辞:“我年纪这么大了,不好看不照了吧!”
“照,一定照!当初我爷爷奶奶在世时,我没他们的照片,特别遗憾!”那时候我还在上学,世面上也没有智能机。
外婆有些害羞又郑重,举起左手摘下帽子,准备顺顺头发。我起身向前一步,替她理了理,又整整她的衣服,妥当后开了前置摄像头,调节距离光线拍了几张合照。
拍好给外婆瞧,外婆乐不可支:“拍得好!”照片里的外婆,笑得特别真,特别甜。也许是我这个举动取悦了她,她明显开心许多,笑容爬满了脸颊。
哥哥见友归来,我们三人又说会儿话,临别外婆然我们带点面回去吃,哥哥说不用,我说可以。最后我提着一袋面和一些鸡蛋,把事先准备的一点心意(钱)给外婆。外婆固辞不受,我再三再四推给她:“婆婆,我们的爷爷奶奶先去了,在世的祖辈就只有你们,如果他们在世,我们肯定也是一样的对待,再说了我小时候还在您这儿吃过几年白饭呢!”
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我在外婆家玩儿,村里叔伯玩笑:你又来你外婆家,你爸准备好米了没?
我也记得暑假去外婆家,外婆包揽一切活儿,连我初中那么大了她还在我起来前先给我把衣服去河里洗了!
小时候很喜欢去外婆家,因为每次去都有好吃的。桃子,花生,板栗,枣子不一而足。
而我家的李子和梨子熟了,我和姐姐必会用采摘用包背了走十几里路过去,送给外婆尝尝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意识路不好走,果子重,也没思考过应不应该,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再长大些,我们去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以前的一月一次到后来半年一次甚至一年一次。
我们越来越大,外婆越来越老,我们与她相见的机会越来越难,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都明白,她那般年纪,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还能有多少活头?没多少了!
生死面前,其他一切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我们能做什么?唯愿她老人家余生开心快乐。
“有空过来玩儿,仔仔!”外婆倚门伫望,送别我们,还嘀咕:来一趟没吃点什么,也没什么能让你们带走的。
我接话,上提面袋和鸡蛋:“婆婆,这些东西,是我们有钱也买不到的!”
这些确实是钱买不着的,不只这些。
回家途中,我和哥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些东西回来吗?我们虽然不短这些吃用,可这是老人家的心意,我们接受,她能心安,这样她才没多少心里负担!
人情往来都是如此,特别是老人家,他们不愿意沾小辈便宜,习惯了,在他们看来,做大的照顾小的天经地义,而小的回馈大的,则是阿弥陀佛。
今天我们给了点心意与她,若是又不领她的心意,估计她老人家又得多想。所以我今天连吃带拿,老人家看了觉得自己还是挺有用,进而欣慰,好受许多!”
嗯,以后去外婆家,不,是去任何真诚关心我的长辈家,多吃饭,还要吃香甜些,这是对他们的赞誉,这样他们高兴我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