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未朋
(父亲篇)
我叫赵幸福,名字虽然叫幸福,可我从小到大却一点没感受过什么幸福,一辈子吃苦受累的事落不下我,幸福的事跟我点沾不上边。我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说实话有时确实感到挺孤单,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委屈、抱怨都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这些年来,工作换个不停,从刷盘子到搬货,一直到现在在一家饭店里做烧饭师父,生活总算是有了点起色,眼看已经三十多了,还没讨到老婆,身边的人便给我介绍了个女人,叫田莉,乡下来的,我看她人挺老实,长相也不难看,就结了婚,婚后有了个女儿。
本以为好日子到来了,没想到这却是我苦难的开始,婚后我和田莉天天闹架,她总是嫌我这不好那不好,说我不上进,赚钱少,嫁给我算倒了霉,看看人家谁谁谁,会赚钱又会疼老婆……,听到这些我就他娘的气不打一处来,摔门而出,留下她在屋里破口大骂,弄得街坊四邻都能听见,在我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段失败的婚姻维持了十年,离婚后,我和9岁的女儿一起生活。
由于我工作比较忙,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休息日,所以很少有时间能陪女儿,女儿只能拜托邻居帮忙照看,早晨出门她还睡着,回到家她也睡着了,所以常常连句话都没说过。
我也感到挺对不起女儿的,好在女儿挺懂事,从没对我抱怨过什么。
那天是女儿的生日,我提前请假回了家,想给孩子做顿好吃的。正切着菜,就听见高跟鞋在整个弄堂里“哒哒”地响起来,不一会听见了大声的敲门声,我开门一看,原来是田莉,她穿着一身名牌衣服,烫了头发,画了很浓的妆,一身香水味扑面而来,我差点就没认出来,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没正眼看我一眼就径直闯了进来,放下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童装,冲着我质问道:“婴婴呢?”
“还没放学!你回来干什么?”
“婴婴今天过生日,阿拉(我)来接婴婴走呀,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呀,阿拉有了住处就接孩子和阿拉一起过的呀!”
才去上海几天,他娘的连口音都变了,我听着就来气,不禁对她大吼:“没门!想都别想!!”
“你看看你这样子,孩子天天都见不着你,你给孩子做过几次饭呀,你管过孩子么?你配做她爸爸么?孩子跟着你还能有什么好的呀?”
我被说中痛处,她娘的这么多年就喜欢揪着别人的弱点不放,往伤口处撒盐,我被她连珠炮般的质问点燃了,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地大喊:“跟着你好?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怎么养活她?”
田莉不怒反倒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地说:“阿拉找了个愿意养我们娘俩的人,不知道比你好了多少倍!哈哈……”
听了此话,我一下子爆发了,怪不得她急着要离婚呀,原来早有预谋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感到身体中邪恶的猛虎就要冲出我的体外,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意识不知为何突然中断了,我再次恢复神志时,发现自己正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我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这种情况之前倒是也曾发生过,那次也是因为和老婆闹架,回过神时我站在大街上,回到家看见老婆头上青了一块,说是我打了她,哭着喊着要和我离婚。
这次难道也是么?我狼狈地从河里爬上岸,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
还没到家,路上就有很多人聚集在弄堂里,一辆警车停在我家门前,闪着警灯。
警察见我回来了,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我,说是我前妻被杀了,要带我去警察局接受调查,我什么都没说就坐上了警车。
我真的杀了田莉么?我真的变成了丧心病狂的杀人魔了么,我努力回想,却仍旧记不起来。不过我对她的死一点没有内疚感,反倒是担心女儿怎么样了?我不会连自己的女儿都杀了吧?
我立刻询问警察是否看见了女儿,警察说没看见,那女儿到底去哪了,难道一直没回家?
到了警察局,我如实说自己没有那段记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警察自然是不会相信,我被他们轮番24小时地审问弄得精疲力尽,困得两眼都睁不开了。
趁着警察交接班的空档,我坐在看守所里睡着了,但我很快被冻醒了,四周静极了,我无意推了推看守所的门,门竟然自己打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派出所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们都下班回家了么,于是我趁机急忙逃了出来,一直跑回了家。
疲惫地回到家,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来,我是从噩梦中惊醒的,但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梦到了什么。
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口干舌燥,所以起床想去找点水喝,路过厨房时听见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动静,是女儿么,我打开门,昏暗的厨房里赫然有个人的影子,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做着什么。
看身形像是田莉,我突然意识到她不是死了么?我正愣神,突然她扭过身来,他娘的面孔上竟然没有五官,但浑身上下尽是鲜血,她张开枯枝一样的爪子、发出意义不明的非人的声音并踉跄着向我冲来,我措手不及被她一把抓住脖子,被她触碰到的皮肤异常冰冷,同时她的力气非常巨大,我感觉脖子被掐得像是要折断一般,我就快窒息了,在慌乱挣扎中,摸到身后切菜时用的菜刀,于是我拿起来朝她的头猛地砍去,刀刃深深插入她那一团血肉里,黑色浓稠的带着腥臭的血液像是洪水一样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我毫不停歇,又连续一刀刀向她身上各处砍去,她终于倒下了,她的头上被砍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就好像有了五官,对着我诡异地笑,不成人形的身体也在不停地冒出鲜血,我的身上以及整个厨房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我蹲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惊魂未定。同时我感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切,抬头一看,是我的女儿,她站在厨房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别怕,婴婴,爸爸已经把怪物杀死了!”我勉强笑着说。
女儿默不作声,我向她走近一些,发现她浑身灰色透明,面无血色,眼神空洞陌生,一点不像是平时那活泼开朗的婴婴,难道婴婴也已经不在人世?成了这副鬼样子?
当我再走近她时,我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又是梦?但感觉那么真实。我一晚上没有再睡着,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天空阴沉沉的,即使白天也像是傍晚一样,空气闷热,让人透不过气。
我在家实在坐不住了,出门去寻找女儿。
我发现平时热闹的弄堂里,今天竟然格外的安静,难道是因为我家的事都躲出去了?反倒是看见以为前几年就过世的尚大妈,在老槐树下坐着,打招呼也不搭理我,也许是耳背没听见吧。
我出门去找了几处女儿可能去的地方,不知怎么街上也没什么人,偶尔遇到的人也是神色匆匆、冷漠冰冷,问他们什么也不搭理我。
女儿的学校干脆关着大门,里面也没有人,今天应该不是放假的日子呀!
找了一圈儿什么都没找到,我发现我对女儿了解实在太少,我不知道她平时都去哪里,也不知道有谁认识她,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孩子,我已经多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一整天我都有被人盯着的感觉,但我每次回头寻找,却什么也没发现。
累了一天,我回到家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早早睡了,睡梦中又梦到了砍杀无脸怪物,当我惊醒过来时,房间很黑,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隙,那条缝就像黑洞一样,让我不得不注意着它,黑洞里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
门缝好像在越开越大,像是要把我整个吸进去,但等了几小时,门缝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我就这样一直盯着那里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天也都是阴沉沉的,我依然在寻找自己的女儿,这一天我路过家附近的一处公共厕所,那里古老破旧,年久失修的外墙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连表示男女的标识都快看不清晰了,周围散发出恶臭。
我想起曾经在这里的一段经历:那次我带着六岁的女儿出门买菜,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女儿竟然不见了,我沿路回去寻找,一直走到家,发现女儿已经回来了,原来是她贪玩,没跟上我,找不到我就自己哭着跑了回来,路上还在厕所外摔了一跤。
夜里女儿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说胡话,我们正要带她去医院,邻居有位上岁数的尚大妈走来对我们说,这可能是孩子惊吓丢了魂,应该先去叫叫魂。
叫魂是老人们流传的一种解决孩子受惊的民间方法,当孩子受到惊吓,神情恍惚的情况,就可以到孩子受惊的地方去叫魂,把魂魄重新召回到她的身体里,也就好了。
我报着试试看的心态,半夜十二点,把昏睡的女儿用棉被裹着,一边抱着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来到她摔跤的公共厕所旁。
这里一个人没有,漆黑一片,厕所门口有盏昏黄的路灯,仅能照亮厕所门口的一小片区域。从砖磊成的窗户看向厕所内部,黑得像深渊一般吓人。
我突然想起就在一个月前,这里还发生了一起自杀案,听说一个失恋的小伙子因为女友移情别恋,自杀在男厕所里,当时我还嘲笑他没出息来着。
我刻意不去想那些,好在婴婴没有进去厕所里面,我也就不需要进去找了!
“嗯哼……,婴婴,回家吧!”我清了清嗓子,用略微尴尬的声音对着无人的厕所喊了两声,声音回响在这片空旷的区域,异常诡异。
“婴婴,回来吧,到爸爸身边来吧!”我接连又喊了几声,习惯了后,我的声音也自然了许多。
“爸爸,怎么了?”突然怀里的婴婴醒了过来,张着睡眼惺忪的大眼睛问。
“没事了,咱回家去。”我喜出望外地连忙抱着她往家走。
“爸爸,你身后好像跟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女儿有些胆却地小声说,我扭头朝身后看去,路上漆黑漆黑的,不远处都被黑暗笼罩,看不见有人的影子。
是女儿看错了吧,她刚醒难免出现幻觉,于是我抱着她加快了脚步,回到了家。
之后女儿康复了,反倒是我他娘的生了毛病,可能是因为受凉,得了一场风寒。
站在厕所旁回忆了很久,我突然感觉身后站着个人,我转身看见一个女伢儿,她无声无息地站在厕所阴影处,以至于我无法看清她的脸,仅能看见她穿着一条灰色的裙子,看穿着和身形有点像是我女儿。
我走近她,想要看清楚一些,却发现阴影处根本没有人。
之后的日子,女儿一直没有回来,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出现过一样。
但是我感觉无时无刻,她的灵魂都在阴影里注视着我。在我睡觉时、吃饭时,看电视时,那双冰冷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我,但我每次来到阴影里,却什么也没找到。
我本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这样的生活让我难以忍受,我时常焦躁不安,神情一直高度紧张着、戒备着,惶惶不可终日,时不时要回头看看身后有什么异常,但什么都没有。
时间久了,我不敢去看黑暗的地方,即使睡觉我也开着灯。
即使这样,屋子里还是会有阴影的地方,我不得不把家里能藏住人的床、柜子都扔掉,只在屋子里铺张席子,东西也都摆在外面,又安了好多灯使得房子亮如白昼,没有可藏身的地方,可阴影依旧存在,比如我的影子。
我发现屋子里越是明亮,阴影越是黑暗,在那里好像有无数邪恶的眼睛,在窥视着我……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躲在阴影里的并不是我的女儿,那是个怪物,只有杀了它,就像之前杀死那个无脸怪物一样,我才能安全。
于是我把刀藏着身上,即使睡觉也不离身,随时警惕着。
我不敢睡觉,只要睡着就会梦到自己在砍杀那无脸怪物,这些都让我精疲力尽,我忍受着,痛苦着,煎熬着,发疯似的一次次冲向黑暗里,乱砍一通,但每次那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我只好随时准备着,准备着……
(女儿篇)
我叫赵丹婴,从小到大我都没感受到家庭的快乐,自我有记忆开始,爸妈就总是在闹架,一直到我九岁那年,他们离婚了。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又哭又闹,而是平静地接受了,我觉得至少不用每天生活在吵闹的家里了。
我妈一气之下就去了上海谋生,说等有了住处就过来接我。
我则暂时跟着爸爸一起生活,可他非常忙,整天都见不到人,我被托给邻居家照顾,每天上下学都是自己,晚上在邻居家吃过饭,就回到自己家里,一直等到睡着也没见爸爸回来。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那天是我的生日,爸爸难得对我说他会早些回来为我庆祝生日。
我只记得我那天非常高兴,放了学我就飞奔回家,但到家之后的记忆却没有了,想来一定是我看到了震惊到极点的事情,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因为那天妈妈被爸爸杀掉了……
或许我就是看见了现场才会想不起来的,我也不敢去回忆,那一定是人间地狱一般的画面。
我恢复神志时已经第二天了,听邻居告诉我,说是我昏倒在现场,高烧好几天才醒过来。听说我家里的厨房惨不忍睹,血流成河……
爸爸被警车带走了,但他当时已经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听说在监狱也犯了病,无法控制自己,最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而我只能在亲戚家寄人篱下,自从那天之后,我不仅失去了爸爸妈妈,还在人们的舆论下长大,我再也没有笑过,有时我恨不得死掉算了。
一晃20年过去了,现如今已经30岁的我早已工作,我一直没有回过老房子,几年前买下那附近的一套公寓居住。
这一天,我收到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说我爸爸已经患有癌症晚期,希望我能在最终几个月接他回来度过余生。
我没有答应,我早已对他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只有仇恨,这些年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全都是被他害的,我恨不得他快点死掉。
那天我路过曾经家门口的公共厕所,每次路过这里我都快步走过,不敢多看一眼,但今天我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我六岁时的一件事:
那次我和爸爸去买菜,我故意藏起来,想让爸爸着急来找我,可一不注意,竟然把自己弄丢了,我害怕得四处寻找爸爸,还在公共厕所门口摔了一跤,把膝盖和手臂都摔破了,呼呼流血,我只好一边哭着一边跑回了家。
晚上我发烧了,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被人抱起来,来到了外面,一路上我听见爸爸都在唤着我的小名,而我被他抱着,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非常温暖。
迷迷糊糊中,我被一阵风弄醒了,我看见自己被爸爸抱着站在我摔跤的公厕旁,那里赫然蹲着一个小女孩,还和我很像,我看向爸爸,他却好像看不见她,还在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当我刚想要告诉爸爸时,那女孩已经消失了。
爸爸看我清醒过来,十分高兴,抱着我往家走。
回去的路上很黑,几乎看不见远处,爸爸抱着我,我的脸朝向他身后,我总感觉有个影子在尾随着我们,但我也看不见,只觉得他就隐藏在那黑暗之中。
“爸爸,你身后好像跟着个人……” 我有些胆却的小声对爸爸说。
爸爸扭头朝身后看去,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就又抱着我继续走。
但我依旧感觉那个影子跟着我们,一直到家。
第二天我已经痊愈,爸爸却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好转。
之后的爸爸就变得奇怪起来,尤其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陌生和凶狠,不像以前那样和善与温暖了。而且他经常自言自语,无故大发脾气,夜里三四点钟还偷偷跑出家,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六点来钟才回来接着蒙头大睡。
爸爸对我也不像从前了,以前即使工作再忙也会陪我玩,关心我的学习,现在他对我却像陌生人一般,也经常见不到他。
妈妈曾对我说,她觉得爸爸得了精神病,想让他去看医生,但每次提起,爸爸都会大发雷霆,和她大吵,甚至会动手打她,妈妈实在忍无可忍,才提出了离婚……
爸爸的病会不会和那个黑影有关系,我想要弄清楚!
想到此处,我犹豫起来,但很快我拿起手机,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同意把父亲接回来。这也或许是我想要见他找的理由吧。
第二天,我来到近郊的精神病院,五层的老式楼房,外墙破旧爬满了爬山虎,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植物,环境幽静,室外没什么人,但我总感觉有很多视线,抬头一看,原来几乎每扇窗户里都站着一个人往外看着我,室外的长椅上也坐着几个穿病服的人,他们一动不动地,只有眼睛会随着我移动,他们的眼神大多凶狠可怕,让人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让我感到十分不舒服,于是我加快脚步进入楼房中。
我已经开始有点后悔来这里了,我担心我能否和多年精神病患者的爸爸相处……
经过前台的咨询,一位自称姓李的中年和善的医生过来迎接了我,称自己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人,也是父亲的主治医生。
“你就是赵幸福的女儿吧?”
我轻微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让我感到陌生,不知已经多少年不曾听过了。
“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医生看着我的眼睛说,像是能把我看透一般。
“没事,只是有点贫血而已……”我随口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只要我离开家远一些的地方就会脸色发白,心跳加快,严重了还会晕倒,去过几家医院都查不出来是什么病,所以这些年我都不敢离开家太远的距离,来到这郊区就已经是极限了。
我实在不想被他盯着,就催促他带我见爸爸,于是我随着他来到了五楼的一间病房外。
“这里就是你父亲的病房。”李医生边开锁边对我说,“他已经在这里二十年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念你的名字,见到你他肯定很高兴……”
我犹豫着不敢进去,从门上的窗口往里看,只见一个花白头发、枯瘦如柴的老人穿着肥大的病服坐在病床上,头低着,一动不动。
李医生见我迟迟不动,就先走进了门,来到爸爸身旁,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轻声细语地说:“幸福,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等了很久,他才慢慢抬起了头,我这才看到他的脸:本以为会看到那双可怕的眼神,但并没有,而是看见一张平静如水的面孔,十分仓老,眼神黯淡无光,他朝我看了两眼,很快又低下头去,喃喃说:“婴婴,你在哪……”
我莫名有些失望,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李医生在旁安慰说:“这么多年没见,他肯定认不得你了,在他的记忆里你还是个孩子……”
“我可以带他走了么?”
“嗯,监狱那边已经办好手续了,鉴于他这些年也都没有好转,而且他又得了绝症……”
“他……还有多久?”
“两个月左右吧……”
之后李医生交代了我一些照顾他的事项,从日常起居到要吃的药物,以及需要注意些什么都一一跟我讲清楚后,我就用轮椅推着他离开了医院。
当我快要走出医院大门时,李医生又跑过来叫住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你爸爸的病我一直有点疑惑,我觉得他和我以前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不太一样,……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我想起小时候我叫魂的经历,对李医生点了点头。
“作为医生我本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是有些事吧谁也说不清,……我有个朋友对这种情况有些研究,”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你可以问问他,我曾和他说起过你父亲,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对了,差点忘了,老赵特别害怕黑暗,晚上千万不要关灯,即使睡觉也是开着灯睡的,切记!”
我默默记下了,李医生又叮嘱了一会儿,最后说:“这些年我和老赵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希望他走时没有遗憾。”说完他长叹一声就转身走回了医院。
我把爸爸安顿在我的新家里,这里离我们二十年前居住的老房子不远,由于那片住宅区年代久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在不久之后就会被拆除了,所以这里被栏板围了起来,防止人误入其中造成事故。
两天来,爸爸都非常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偶尔会自言自语念叨:“婴婴,你在哪……”其他什么都不会说。不过好在他生活还能自理,大小便能自己蹒跚着去厕所解决,吃饭喝水也只要放在他的眼前就能自己吃喝,这些让我轻松不少。
晚上11点钟,我看了一眼爸爸的房间,他依旧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我便回到自己房间,锁上了房门,准备睡觉。
就当我快要睡着时,我突然听见外面有响动,我连忙爬起来,快速跑到爸爸房间,打开门,只见屋里一片漆黑,爸爸站在窗台上,大睁着眼睛,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好像有什么在袭击他一般,嘴里同时发出沙哑的“啊……啊……”像是卡住喉咙的声音。而他站的地方有少许月光,其他地方一片漆黑,他在怕什么呢?
我赶快打开了灯,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显然这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他也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从窗台上慢慢下来,回到了床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只是还喘着粗气。我奇怪的是,我离开时明明是开着灯的,怎么就关上了。
我回自己房间不久,同样的事再次发生,我冲进爸爸的房间,情形依旧和上次一样,最后也是什么都没发现。到底是谁关了灯,难道是爸爸自己?
两次折腾,我也睡不着了,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他倒是很快就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渐渐地我也困了,就在半梦半醒时,我又听见爸爸卡住喉咙的声音,我猛地醒过来,灯又灭了,我再看爸爸,他这次没有站在窗台上,而是躺在床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双腿乱蹬,一脸惊恐的神情。
我马上打开了灯,一切如常,只不过我看见爸爸的脖子上有红色的印记,是刚刚自己抓的么?灯又是什么时候关上的呢?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我一晚上没怎么睡,困得不行,要是以后每晚上都这么折腾可真受不了,真有些后悔把他接回来了。
白天相安无事,到了晚上我怕重蹈覆辙,把开关用胶条固定住,这样或许就不会再被爸爸关上了,我不敢想象会有其他人关了灯,那就有些恐怖了,毕竟就这么大点的屋子,会有谁藏在这里?除非是鬼……
天渐渐黑了,又到了11点钟,我见爸爸已经睡着了,又看了一眼开关,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开关啪地被关上了,被固定的胶条随之掉下,就在我眼前不到1米的距离,我不禁尖叫起来,同时爸爸在床上又开始挣扎起来,手抓着自己的脖子,发出急促的喘息声,就像……就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
我顾不上害怕急忙去打开灯,可开关却怎么也扳不上去。无奈只好冲出房间,慌乱中在抽屉里寻找手电筒,找了半天才找到,待我急急忙忙地跑回去,爸爸已经呼吸困难了,张着嘴呼吸,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手电筒,照向爸爸,我仿佛看见有双黑色手的黑影慢慢褪去,引入黑暗之中。
我又急忙去开灯,此时竟已经可以打开了,四周瞬间大亮,我心有余悸地去看爸爸,他的脖子被掐出了一道红印,就好像一只蝴蝶,过了好半天,他急促的呼吸才慢慢恢复平缓,惊恐的双眼也恢复了平静。
我松了口气,但环顾房间四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此时我才感到害怕,到底那是什么?“它”依然还在房间里么?我又该怎么办?
我找来了家里一切照明的设备,什么手电筒、小壁灯、蜡烛等等,全部点亮,整个房间瞬间灯火通明,连角落里也没有了阴影。
我又一晚上没睡,战战兢兢地时刻防备着,一直到天亮,我心力交瘁。
这一夜总算是平安度过了,可以后要怎么办。
早上我给李医生打了个电话,说起这件事。
李医生想了很久,说:“你爸爸确实很害怕黑暗,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开始也是手忙脚乱的,但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之后我们就一直不给他关灯,也就相安无事了。”
“那就奇怪了……”我听后不知所措起来,“这该怎么办呢……”
李医生听出我的焦急,连忙说:“你还记得我给你的电话么,那个人会给人看风水,解决这种灵异事件,你不如找他来看看。”
我向他道了谢,马上拨打了那个电话。接听的人是个上岁数的男性声音,道明来由,他愿意来我家看看。
没一会儿时间,一个中年男性的胖大叔来到我家,长相极普通,属于在人群里就找不见那种,但是他的眼神炯炯有神,一直背着手站着,一见面,他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说:“大师,请您看看我父亲吧,这边走。”
我把他带到我爸爸的房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说:“没错,他的灵魂不在这里。”
“那在哪?”
“这个先不提……我还看出你的也不在……”
“我的?”我被他的话吃了一惊,“我这不好端端的站在这么?”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发觉你有些特别,一般失魂的人都会神志不清,就像你父亲这样,而你却能意志清醒,或许是因为你只失去了一部分,又或许“她”就在你身边,……你一直没感到不适?”
经他提醒,我很快想到我的怪毛病,于是我把只要离开家远一些就会有头晕、乏力的症状都说了,还有我以前的丢魂经历,以及爸爸的事都说了出来。
“难怪,你爸爸或许是因为给你招魂的过程中,招惹了什么其他的灵,它一直试图占据他的身体……而你由于有过一次丢魂经历,既然有过一次就很容易再有第二次,所以之后你可能又一次丢魂……”
我想了想或许是真的,看见爸爸杀死妈妈的场面,我肯定被吓得不轻,连魂和记忆都丢失了。
我连忙对大师说:“那我该怎么办呢,请大师帮忙指点一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招魂这种事只能是自己的至亲,所以主要还是得靠你自己……”
半夜十二点,我来到户外,已经是深秋了,外面有些冷,我不禁颤抖了一下,面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我紧张得不行。
我真是自找麻烦,要是不把爸爸接回来,也就不会发生这些恐怖的事了,只怪自己还残留着那一点点亲情……
我按照大师的指示,去往我家那栋老房子,手里举着一根画着符咒的蜡烛。据大师说这蜡烛能让我找到那些生魂,也能驱逐亡魂。而所谓生魂就是活人离开的灵魂,而亡魂自然就是死去之人的灵魂。大师则留在了我家,负责照看父亲,以免他像之前那样发生危险。
夜黑风高,蜡烛的光摇曳着,烛光只能照亮我周围一小片区域,而远处的无尽黑暗里,仿佛藏身着各种怪物,它们在紧紧盯着我,随时向我袭来。
我仿佛回到了那次我丢魂的时候,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寒冷。只不过这次再没有父亲的保护了,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我咬紧牙关,小声唱着歌给自己壮胆。
我来到那片等待拆除的危楼区域,脚下都是垃圾和残砖瓦砾,让人走起路来,非常困难。我一直来到我家老房子的楼下。
那栋楼房早已经残破不堪,整个建筑物的墙壁上尽是大裂纹,楼梯摇摇欲坠,感觉随时可能倒塌。
我小心翼翼地来到二楼,推开了我家房门,门发出吱吱啦啦的刺耳声音,走进里面,虽然我已经二十多年不曾来过,但对这里却好像异常熟悉,就好像我不曾离开一般。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在安静的屋子里,也显得异常大声。我努力壮起胆子,朝那里走去,厨房的拐角处,我赫然看到一个小女孩,她侧对着我,专注地看向厨房内,她好像知道我会来一般,慢慢转过脸来看着我,那张脸正是我小时候的样貌,她就是我的灵魂!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手举起来,指向拐角处的厨房。
我竟出奇的并不害怕她,一直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手指,看向了厨房:那里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从一片废墟变化成二十多年前的场景,紧接着厨房之中又出现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正扭打在一起,爸爸用菜刀一刀一刀地向妈妈脸上、身上砍去,妈妈的鲜血随之喷涌出来,把整个厨房弄得一片血红,妈妈开始还能挣扎并发出大叫声,并用拳头无力地锤向爸爸,但随着菜刀一次次印在她身体上,她的气息也随之越来越弱,最后倒在血水之中,而爸爸依旧不停地砍向她,就像宰杀一只牲畜,而他的脸上以及全身,也都被血染红,他像恶鬼般痴狂地大笑着,而在爸爸的身后,我隐约看见了一个黑色影子,它像是爸爸的影子,但却紧紧抓着爸爸的手腕,一次次地手起刀落……,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个黑影在控制着爸爸,让爸爸杀死了妈妈!!
我惊魂未定,幻影已经消失了,厨房里又恢复成了一片废墟,这应该就是我失去了的那段记忆吧,是我的灵魂把它还给了我。
我不禁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来,再看那个小女孩,她已走向外面,又用手指向远方,我明白她是让我跟着她。
于是我随着她离开了那片废墟,一直来到不远处的公厕,这里已经荒废很多年了,房顶都已塌陷,不久之后也会随着这一片住宅区拆除。
小女孩站在厕所外,手指向里面,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男厕还是女厕了,因为识别标识早已褪色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壮起胆走了进去,虽然很久没人使用了,但里面还是有股难闻的臭味,我用蜡烛照了一圈儿,什么都没发现。
正想立刻返回,我突然注意到在一处角落里,月光透过塌陷的屋顶,照到了什么东西,开始我以为是屋顶塌下来的石头,但仔细看,越来越像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到底是什么,我不禁后退,却不小心弄出了响声,那人好像听到了,动了一下,并抬起了头,我看见他的脸,吃了一惊,那不是爸爸的面孔么,只是眼神非常凶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站起来,身形变得特别巨大且细长,头顶快碰到了屋顶,这哪里还像是个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向我蹒跚着一步步走来,同时举起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刀。
我吓得直往后退,却被一块砖头绊倒在地,手里的蜡烛也失手掉落,好在蜡烛没有熄灭,而是一直滚到他的脚边,那怪物好像惧怕那烛光,它惊恐地后退,又退回到墙角处,身形也随之缩小,同时我还看见他身后附着的黑影被烛光照到的地方像是被蒸发一般,化作烟消失了。
我见状,立刻又拿出几个大师准备的蜡烛,急忙点燃,并放在那怪物旁边,最后把他围成一个圈,他更加痛苦,挣扎,同时身后的黑影也无处藏身,发出凄厉的声音,慢慢地蒸腾化烟直到消失殆尽。
一切恢复了平静,我再看那怪物,他已经变回了爸爸的样子,只是他极其憔悴,像是胆小的小动物般,惊恐地缩在墙角不住地颤抖。
“爸爸,是我,我是婴婴呀!”
“婴婴?”过了许久,爸爸才对我的话有了点反应,他抬头看着我许久,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他犹豫着,显然不敢相信我的话。
这时我的小灵魂默默地走了进来,站在我的身旁,并拉住了我的手,和我一起看着爸爸。
爸爸仿佛明白了,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慢慢站了起来,向我们走来……
爸爸临终的几天,他总是笑着望着我,但却没有什么话对我说。我看得出他还是感到愧对于我,也能看出他在强忍着病痛,不让我看出来,只是不想给我找麻烦。
据他说,这些年他好像一直在一个梦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害怕被黑暗笼罩,害怕失去自我……,那种痛苦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恨不得死去,自己的病痛比起这些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他说他不怕死,只是不放心我,可惜不能和我多团聚一段日子了,一切都太快了……
我还不能放下对他的恨,虽然我知道这不应该怪他,但始终无法说出来,甚至不曾喊过他爸爸。
就这样两天后的一天夜里,爸爸说他困得不行了,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在他床前守着他,我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欣慰地缓缓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他又突然猛地坐起身,指着我的身后说:“你的身后……”
但没等他说完,后半句却再也没有说出来,重重的倒回床上,眼睛还瞪着我的身后。
我不知道他最后看见了什么,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本以为我不会为他伤心难过,但他走后的几分钟后,我才放下我一直强忍着的冷漠的面具,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一声声地叫喊着“爸爸,别离开我……”
葬礼没有什么人来,几个亲戚来去匆匆,没有谁为他难过。
葬礼之后是守夜,我突然发起了烧,喝了药我独自在灵堂里坐着,昏昏沉沉,爸爸的水晶棺材就在房间正中。
午夜两点时,头顶的灯突然熄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急忙去开灯时,突然发现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一个人,背对着我,在爸爸的棺材前淅淅索索地做着什么。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那人慢慢转过身来,我立刻看出那是妈妈的身形,只是脸上没有五官,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满是深深的伤口,尤其是脸上的伤口让她看起来像是对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