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等会儿到基层检察室督察,谁去?”秀玲问。
“你去不去?不去我去。”加清想仲春时节的农村满目都是风景。
“那你去吧,我不想动。”秀玲突然想起来,“嗳,西片区那个刚来的小伙子,上次我在大厅里站了半天,他只顾看电脑一直把我晾在那儿。他估计也不认识你,你再试试他。”
“基层检察室面对的都是来办事的群众,怎能这样啊!”加清边说边打开橱柜拿督察记录本。
加清贪看沿途的风景,她看着孤独地立在田地中央的一株茂盛的垂柳,它垂着碧绿的枝条如同一个女子在低头沉思;它悲戚戚地看着你远去,千万根枝条在风中轻摇曼摆如同千言万语的不舍和挽留;它越来越远越朦胧如同笼罩了一团愁雾,你收回目光时那女子哀怨地转过身再不看你。
这垂柳啊,千百年来寄托别离之情的垂柳!
半途,楚主任打来电话:“加清,下午县里有个高质量发展会,你代我参加吧,我这里刚接到个通知有个座谈会,中院有人参加。”
“好的。”加清挂电话的一瞬就想好了:与咱们工作有关系的就认真听,其余时间嘛,观赏茶叶在水里沉浮,想象丘陵茶园的阳光、风,对着桌子的木头纹路想象森林……
回程途中,又接到楚主任电话:“加清,你看看微信,政法委刚发过来的通知,要执法监督专题调研报告,时间紧,明天一上班就交。你有空写吗?要不你写特色做法部分,存在问题我来写?”
“呃,好的,我写通稿吧,你审核把关。”加清说,她听见楚主任打电话时气喘吁吁,旁边好几个人的说话声,这时楚主任能脚步匆匆地边打电话边跟周围的人交谈,而下午的座谈会一结束,楚主任的报道稿便发出去了。
“辛苦你了,加清。”
“没关系。”
放好手机再看窗外,加清看的仍只是垂柳,她的眼睛止不住地寻找垂柳,她知道自己只不过由寓意别离的垂柳想到了魏松声。
小桥边,一座小庭院舒坦地立在灿烂的阳光里,老人满面笑容地扬着铁叉翻晒稻草,小狗摇着尾巴在老人身边蹦蹦跳跳,房舍旁立着的垂柳随风安逸地飘拂,有一团和庭院、老人、小狗相同的喜洋洋的氛围。加清突然浑身一颤,分明地知道,她以前看的垂柳、好多景物,都被她笼罩了诗词、故事的意境,脱离了现实。她再眺望车窗外,也分明地看清,这是现实世界的垂柳,这桃树、这杏花、这满目的景、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有魏松声。
她想起小时候用镜子把阳光反射进屋子,再使劲晃着镜子乱挥舞,看阳光在房间里乱窜,招得妈妈直报怨眼睛发花;又把阳光反射在墙上当做月亮,移动镜子拟月升月落。玩累了,她坐在走廊里端详镜子,镜子里的世界真美啊!于是,她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看镜子里树叶明晃晃的院子,看隔着庄稼地的道路上有人穿行在明亮的天地里,看遥远的一排人家宛如在梦境般光明、宁静的世界里。她乐此不疲,对着镜子看了大半天,放下镜子转过身,猛然发现现实世界是暗淡的,好像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从此,她就对现实世界隐隐不满,她就梦想生活在镜子的世界里。镜子里的世界纯净而美。从此,她与现实世界隔开了距离。
加清微微颤抖,她终于醒悟,几十年来,她有一部分意识一直做梦一样生活在自己所营造的意境里,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婚姻、对生活、对境遇满不在乎——她从未全身心地投入真实的生活。而今……她睁大眼睛惊奇地看车窗外的风景,她终于愿意面对真实的世界了,因为,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有魏松声。
下午,加清推出电瓶车准备去开会,却发现电瓶车突然坏了,周小冬说他顺路捎她去政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加清想起明天一上班就要交的稿件,看看手机,会议时间快到了,一下午的会,会议的音响那么高,而自己偏偏不能在震耳的讲话声中凝神聚气组织思路,写稿子的时间又少了。回头又要熬夜,按照计划读书的时间又少了,甚至没了。加清的眼泪就留下来了,她看看周小冬车内的纸巾,转开目光,在自己的衣袋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这边眼泪刚擦掉那边眼泪又冒出来,可她知道自己其实哭的不是熬夜,不是那些,她从未为苦和累哭过,她不是脆弱的人。她看到绿化带里的香橼树绽出了新绿,小草冒出了尖尖的柔嫩的芽儿,天空蔚蓝蔚蓝,有清凉的风自由地在纯净的高空吹动。现实的世界竟是这么美,以前活在虚构的世界里,从没真心欣赏真实的世界!
加清使劲憋住哭泣,她怕周小冬会安慰她,他这几天不是对自己很和蔼?周小冬似乎没看见加清在哭泣,昂头看着前方继续等红绿灯。加清于是放心地哭。
春风在车窗旁,在街道上,在天地间欢欣地奔跑。加清在哭,她哭自己已经老了,错过了多少美好的风景。她哭自己永远错过了魏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