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加清这会儿看得进宋词了,岂止看得进,简直是息息相通:这带着对一统中原的相思梦而永远落空的王朝,这在长短句中相思的一代又一代,这319年的落魄!江流滚滚入海,极目远眺北方的天空,仿若打马在燕云纵横驰骋,鼙鼓阵阵,旌旗猎猎,有苍鹰扶摇于山水间……马蹄从卷册上践踏而过,仓皇回首,风吹散了急管繁弦,黄埃掩埋了罗绮锦缎……更漏声声,在静默中似着彩翼逆朔风,徘徊于旧时的楼台,辗转于烟云漠漠的平川……蹈身冰冷的海水,在沉没前回望苍穹,纵使铁骑踏遍,只要一息尚存,这深阔的天空依然是大宋的天空……这相思未了的大宋!这愁肠、这傲骨,这慷慨悲壮,这浅吟低唱,皆源于相思满腔。
加清躲在宋词里哀哀哭泣。天渐渐暗了,她不理会,只一遍遍哭泣。终于抹干泪水:好,那就一厢情愿地相思吧,把这一厢情愿藏掖起来,别让魏松声发现,免得他更瞧不起自己。他不是已经发现了吗?不,从此往后再不会发现了。
加清是如此专注地哀伤,以至于等她发觉魏松声时,他已径直向她走来,目光落到她的手机屏幕上。加清的第一个反应是魏松声在他们之间横亘了大海,于是赶紧站起来,一面飞快地关了手机页面。因为文字可以传情达意声息相通,对他关闭了文字便也隐藏了自己,制造了一个大海。还有距离的大海。加清下意识地微微往后退,这样也能离魏松声更远点儿。她提醒自己:抬起头,以前都是自己的误解,魏松声怎会对你有那样的感情。做错了就得承认、得改过,已经让魏松声嘲笑了,别再让他看不起。舒展眉头,眉眼弯弯,作出微笑的样子,人家是你的丈夫周小冬的救命恩人。笑啊!
加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越努力地笑眉头却越控制不住地蹙着,自己都觉得笑容假得像哭。她仓皇无措地站立。他来干什么?嘲笑和羞辱自己?好吧,自己只配得到嘲笑和羞辱。
魏松声看看引流瓶,问周小冬:“吵不吵?我给你把声音调低了。”说着走过来。
那片海要消逝了,加清悲凄地想。她估量了防护区域的宽度,魏松声已经走进陪护区域,堵住了出口,要想身体与魏松声毫不接触地挤出这个区域是不可能的。加清装作给魏松声让地方,一直退到墙角和床头柜形成的角落,拎起自己放在墙角的包,占据了它的位置。好,大海又形成了,比魏松声营造的大海要窄,但是更没有逾越的余地。
魏松声蹲在引流瓶前,他的目光一接触引流瓶便沉静下来,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包括加清都不存在,只有面前的引流瓶存在。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加清的目光柔软了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魏松声没戴口罩,与加清在诊室内看到后记在大脑里后来又记在心里的面容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感觉不同。诊室里的魏松声是医生,千千万万个医生里的一位医生;这时候的魏松声是魏松声,无关职业,无关身份,无关他的冷漠、轻视、讥嘲,只纯粹地是魏松声,必须缓缓地、珍惜地铭刻进生命里的魏松声。如果记忆是一间藏书室,那么,其中有个区域是专为魏松声准备的,打开一本书,里面是魏松声的影像,一页页都是魏松声,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在加清眼里,一瞬一息皆生动,皆让人柔肠百转。
咕噜咕噜的声音果然低了很多。加清晚上把陪护床放下来睡觉,引流瓶恰好就在她床头上方。她感激地看着魏松声,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移开了目光,装作好奇地端详引流瓶。
“这个开大开小没有什么影响的。”魏松声向着加清解释。
加清保持着病患对医生感恩戴德的样子,假装好奇地端详引流瓶,没有理睬魏松声的话。魏主任是在跟自己说话吗?不对,这句话是对周小冬说的,魏主任怎么可能这么温和地对我说话。别看他,你的眉头还皱着,这不是对魏主任该有的态度,就看着引流瓶。看着引流瓶,什么都别想,想什么都让人悲伤,那么感受风吧,风在无情无思地流淌,围绕着引流瓶,围绕着你,围绕着这荒凉寂寥的世界。
“安静些,可以稍微好好休息。”
魏主任说话了,奇怪,他的声音多么温柔又伤感,他当然是对周小冬说的,周小冬是病人要温柔要抚慰。继续装,继续看着引流瓶,别松懈,努力装作好奇的样子。魏主任转身走了,唉,加清你失礼了!用你最灿烂的笑容、最甜蜜的声音——那种浓浓的工业化的礼节性的甜,掩盖住你的悲伤,赶紧说:“谢谢魏主任!”好了,对着魏主任的背影恢复你真实的哀伤。
加清默默地坐回椅子上。
张大嫂一直看着这边,这时安慰加清:“你不要太担心,魏主任医术很精湛的。”
“我们就是打听到魏主任,专程从外地过来的。”郭靖也安慰加清。
张大嫂宣扬魏松声:“他看片子就能看出病情。之前,我有个亲戚在别的医院,也是个大医院,检查做了一大堆,说要动手术。后来听人介绍到这里医院找魏主任,他就看了看片子说不是肿瘤是炎症。我亲戚……炎症消掉没?消掉了呀,现在活蹦乱跳的比谁都精神。我家这位发现肺上有结节,直接挂的魏主任的号。魏主任可负责了,我们手术本来安排9点,谁知前面的病人问题很严重,我们等到凌晨才做,做完都半夜两点了,他还来查看情况。”
郭靖点头:“做医生真辛苦。”
“可不是!我让儿子高考报医学专业,他问:‘你是不是我亲妈?’呵呵呵,这小子!千万别学医,你想想看哦,本硕博连读要7-8年,规培3年,进了医院从实习医生做起,各种值班、加班、考试、科研,几乎全年没有休息,一般人做不来的。做医生的都是狠人,对自己狠。……”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张大姐仍在絮絮说。
加清没注意到自己今天是侧着身睡的。一直以来,加清侧身睡。和周小冬结婚后一段时间,她依旧侧着身睡,希望身旁的人能抱抱她,但周小冬背对着她。后来,她躺着睡,闭上眼,目光似乎穿透屋顶,屋顶之上遥远的地方是天空,无数的星星在夜空闪烁,肉眼看来,许多星星相距咫尺,但加清知道,每一颗星星与每一颗星星相距遥遥,它们的距离以光年计量,它们在夜空中各自折射出清冷的光,一颗一颗看过去,一颗一颗都是孤独。
侧身而眠,拥抱与被拥抱,爱与被爱。加清跟周小冬在一起时习惯了对着屋顶入睡,今天,平躺着怎么也不舒坦。她侧过身,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在暗夜中闭上眼,身旁是咕噜咕噜作响的引流瓶,魏松声蹲在引流瓶前……他沉静专注的目光、温柔的面容、丝丝黑发……加清肆无忌惮地含情脉脉地凝望魏松声的一举一动。
还有,加清不知道,今天,自己睡着了之后,眉头是微蹙的。三四个月之后,从此之后,很多很多时候,她的眉头总是微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