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蓟，城北一家小酒馆，装饰素雅，给我这般浪子一种莫名的温暖。我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窗内，各色行人议论纷纷，理所当然就是几天前，秦国大军攻破楚国都城寿春，楚王身死的消息。我不屑一笑，这种红尘俗事，又怎敌得过窗外的残阳如血、我杯中的浊酒、还有，伴我歧路而行的三尺青锋。

       夜已深，残月明。醉眼惺忪，我望着桌上凌乱的空酒坛，自嘲一笑，微微晃着起身，拿起桌上的青锋剑，手扶剑柄，剑身搭在肩上，提上灌满酒的葫芦，留下几枚刀币，绕过正在瞌睡的小二，出门。夜风微凉，街道清冷，与灿然的灯火格格不入。我一步一摇，朝着城南那间不大的客栈走去。轻轻哼着忘记了从哪位姑娘那里听来的小曲儿，世情多无聊啊，什么江山社稷功名利禄，哪比得上夜风一缕，浊酒一壶。

       远处，一辆马车疾行而来，四面丝绸装裹，窗牖镶金嵌玉，一帘淡蓝色绉纱遮挡，十几名带刀武士随护两侧，主人定然身份不俗。可是，乱世之中，哪里会有绝对安全的所在，秦国亡楚，列国震动，人的命运仿佛大海起伏不定，贼寇猖獗乘势而起。十几名黑衣人从路旁阴暗处闪出，手上长刀泛着寒光，沁人心脾，朝着马车围了上去。堂堂一国都城，竟已沦落至此了么？我脚下微动，悄然闪到暗处，不愿招惹因果。黑衣人刀法精深，显然是江湖好手，一个照面，十几名武士就已损失过半，我隐隐听见武士垂死的呻吟与女子的颤抖的啜泣。

       不过一盏茶功夫，武士皆已身亡，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马车布帘掀起，两名丫鬟装扮的姑娘走下来，分列两侧，身体微微颤抖，随后又走下来一位姑娘，淡绿色素衣裹身，外着淡红刻丝五彩翟鸟披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裙摆褶褶似月华倾泻于地，女子极美，美的仿佛此秋夜之中的那一抹最璀璨的春光。我心中微微一颤，美人如玉，终究不过是乱世中一点流星，绚丽而又短暂。微微叹气，我正欲离去，却听女子珠玉般的声音，她们只是我的侍女，对阁下无用，放她们离去，所有的财物甚至我的性命，听凭阁下处置。为首黑衣人眼光骤然一亮，我清楚的看到，那眼神浸满了淫邪。果然啊，似这般倾城的姑娘，那个男人会不动心,更遑论一群贼寇。

       几次下决心，想就此转身离开，却最终无法做到。我微微叹息，闪身而出。青锋出鞘，脚步轻挪，我闪身越入黑衣人群中，身形如风，剑若游龙，剑尖划破夜空，荡起一圈圈涟漪，不时划过黑衣人的咽喉，不过片刻，黑衣人皆已身死。青锋归鞘，我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那名姑娘的声音，委婉动听，先生请留步。我站住身形，回身望着姑娘，刚才只是远观，现在细看，确是倾国倾城的美女，美的令人惊心动魄。我毫不掩饰的眼光，姑娘不闪不避，缓缓一礼，小女子谢过先生救命之恩，不知可否留下姓名，他日定当报答。我微微摇头，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在下告辞。我纵身而起，越过路旁的楼台，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天色放亮，我从床上爬起，脑袋依旧有些昏沉，窗外阳光明媚，简单收拾一番，出门，正准备下楼，却见小二急急忙忙跑上来，客官可起了，楼下几位贵人等候多时了。我微微一怔，向着楼下望去，为首一名青年男子，锦衣华服，气度不俗，显然是上位之人，身后一步，是一位劲装男子，左手提宝剑，右手背在身后，眼神炯炯，睿智非常，几名黑甲武士坠在两人身后。我无奈一笑，吾不惹红尘，红尘自染人啊。那名劲装男子，我自是识得，乃是燕国名士，田光。那这名雍容华贵的青年男子，身份不难猜测，燕太子丹。

       心中颇为无奈，纵然剑术高绝，纵横江湖，可个人的力量，在国家机器面前，依旧宛若尘沙，哪怕是这机器已然腐朽不堪。身份已经无需遮掩，昨天晚上的事情怕是也已曝光。心中虽不情愿，我仍是下楼见礼，几番言语，一通客套，最终，了解了昨晚那名姑娘的身份，燕国公主，名唤燕兰。是我对她依恋，还是田光先生那一套大义凛然的说辞打动了我，我委实不清楚，糊里糊涂的坐上了燕太子丹的马车，心中有几分懊悔，也有几分期待。车厢窗外，阳光明媚。

       燕王宫。歌姬风姿绰约，长袖善舞，仪态万千。丝竹管乐，觥筹交错。太子丹、田光作陪，频频向我举杯。我只能对付，眼神不时瞥向太子丹下首坐的姑娘，正是燕兰，气质脱俗，与这喧嚣丝毫不配，也许是她感应到了什么，她冲我轻轻一笑，我报以微笑，轻轻颔首。我隐隐猜到太子丹的意图，但是，不可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住在燕王宫，想要就此离开，奈何心有所系。温柔乡，英雄冢。可是这温柔，正是我想要的，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来如何，且珍惜现在。日子一天天过去，波澜不惊，情愫一点点成长。早已习惯燕兰在我身边，温柔淡雅，似空谷幽兰。她很爱笑，浅浅的，喜欢弹琴，而我，喜欢和着她的琴音舞剑，也喜欢舞剑之后她为我温好的美酒，更喜欢她轻轻依偎在我的怀里。乱世之中，这样美妙的日子，显得如此的奢侈，如此的不真实，仿佛是一个梦，我满心欢喜沉醉其中，想永远不要醒来，却又满心恐惧，恐惧这场梦的终结。

       太子丹是个深沉的人，自始至终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对这份身份极不对称的感情也是冷眼旁观，更像是乐见其成。我是深陷其中了么？是的。这是个温柔的陷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昨天送来的美人我悉数退回，内室，桌上摆着一只精致的匣子，我打开，里面盛着一双精致的手，纤纤玉手，明黄绸缎衬底。我的心猛然抽紧。这双手属于一个宫女，弹的一手好琴，我白日于西风亭初闻琴音，便对这双能演奏出世间绝妙音色的手赞不绝口，我只是单纯的感叹，但是晚上，太子丹却给我送来了这双手，这双手我很喜欢，但不该是如今这个样子。但是这份礼物，我却无法退回，这是一份不容拒绝的礼物，燕兰，却是一份我不想拒绝的礼物。

       晚风微凉，夜色如水，我有退不回去的礼物，也有不想退回的礼物，有着对燕太子丹冷血无情的厌恶，也有对他放纵我与燕兰的感激，内心百转千回，终选择留下。独自坐在西风亭，一壶的情绪，斟满一杯又一杯的月光。我自己交出了我的命运。

        我依然住在宫中，燕兰陪着我，是那么的美好，总让我惊艳和难舍。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心一点一点沉沦，担忧也一点一点的成长。

        前几天，燕王宫来了一个人，依旧是太子丹和田光作陪，没有知会于我，可我还是从燕兰那里得知了那个人的身份，秦国名将，樊於期，也是秦国的叛将。我知道，需要我付出代价的日子终于快要来了。这一天，我没有再让燕兰陪同，我一身素衣，只身来到樊於期的住所，带着一坛酒，温好，入口，味道不及燕兰为我温的酒。一杯一杯，像是多年老友，我们聊了很多，秦国，燕国，天下。最后，那一抹亮眼的血红色，洒落杯中。他知道我的来意，我也知道他的觉悟。最后饮一杯，我拔剑，取下樊於期的人头，走出房间。

       西风亭外，太子丹双手微颤，捧着樊於期的人头，眼角似有泪滴滑落，双膝跪了下去。我心中冷笑，表演的真像，这恐怕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吧。樊将军的葬礼简单至极，大约是为了避免刺激远在咸阳的那位。这日过后，日子依旧平静，燕兰在身边，一如从前。只是，每当我视线转到别处时，眼角的余光发现，燕兰那一刻望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忧伤，不时更是有雾气从她明眸深处升起，秋风很凉，我的心很暖。

       终于有一天，燕太子丹亲自送来一个长匣子，这是我向他索取的，燕国膏腴之地，督亢之地地图。凭借樊於期的人头，献上督亢之地地图，我或可取得嬴政的信任，得以接近他，地图之中卷一把短刃，我就可以取下嬴政的性命，一切看起来很容易，只不过是我可能再也走不出秦王宫罢了。只是，我不明白这究竟于天下苍生何益。

       启程的日子，别离燕兰的日子。易水河畔，太子丹深深一躬，宽袖拂地。燕兰为我抚琴，秋风萧瑟，吹皱易水粼粼波光。我望着燕兰朦胧的双眸，美的凄楚，我的心亦凄然。燕兰绝美的脸庞埋在我的胸口，我分明感觉到胸襟多了一丝水汽。易水苍苍，天地寥廓，在我心中终不及燕兰眼角流下的那一滴泪，只是吹散在了风中。我转身，登船，叹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秦王宫。嬴政一派君临天下的气度，不怒自威。凭借樊於期的人头以及燕督亢之地的地图，我最终接近了秦王嬴政。地图缓缓展开，那片山水也缓缓展开。我假意指点，不时侧目，瞥向嬴政的脸，他的脸上没有贪婪，没有悲喜，有的是专注和刚毅。他并没有将这片土地当做自己肆意索取的地方，他对土地的执著，是一种一统天下雄心。

       天下困苦的根源是周王室式微，诸侯混战，攻伐不止。只有统一，天下才得太平，生民始乐樵苏。大周可以取代殷商，强秦为何不能取代弱周。抵死不愿放手的不过就是几个诸侯王，一些为了自己的利益蝇营狗苟之辈，秦灭诸侯，虽难避免一时之痛，但疆土并入强秦，以后便不会再有战乱，苍生才得生息。杀一人而救万人，是为圣。嬴政又何尝不是圣人。地图一点一点打开，终于到了尽头，短刃已现，我握住，无法出手。嬴政高呼武士，秦王剑已出鞘，我不想还手，心情坦然，刀剑加身，我视线映着血红，一点点模糊。最后，我眼中的景象是易水岸边，燕兰眼角的那滴泪，落入水中，平淡无漪。世界终于陷入黑暗。

       多年后，易水河畔，野树杂草丛生，一座孤坟光洁平整，没有墓碑，两间木屋，两名女子，一主一仆，主人朴实的衣着，却难掩高贵的气质，那绝美的容颜，岁月不曾留下丝毫痕迹。易水流，斜阳坠。一把素琴，三尺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