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梅云从师范学校毕业,来到鱼峰镇小学当体育教师。校领导知道他是地区青年足球队的左边锋,就把小足球队的训练任务交给了他。那位即将退休的体育教练老方,当天把小足球队分成两半,当着梅云的面,踢起“欢迎赛”来。
这个偏僻乡镇上的孩子,足球水平不比县城小学的校队差。什么停球、传球、“二过一”,都掌握得不坏。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有一个赤脚踢球的孩子,表演最为出色。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梅云看着那双赤脚,问旁边的方老师。
“他叫高原,”老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学生,显然对他有着特别的感情,“是个不错的苗子,可惜家境不好!”
“他家里情况怎么样?”梅云问。
“唉,提起叫人·…·”老方正想给梅云介绍这个赤脚孩子的情况,比赛时间到了。他鼓起嘴吹了一个长哨音,宣布比赛结束,两人的谈语被打断了。征得方老师的同意,梅云在赛后特意把高原留了下来。
这孩子的模样生得并不坏:浓密的头发,像一蓬枯乱的细草;黑漆似的大眼睛,朝人闪着新奇而胆怯的目光;脸色白里泛黄,这是营养不良的症状;破旧的海纹衫好久没洗了,白条条几乎变成了咖啡色,短裤又脏又大,把膝盖都遮没了;泥汗顺着他的脖根往下流淌,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汗酸味儿。
“你没有鞋子吗,高原?”梅老师望着他一双特别惹人注意的赤脚,问道。
高原的眼睛朝梅老师闪了一下,似乎为新老师刚来就知道他的名字而感到奇怪。“我有鞋。”他说着打开了书包,拿出一双半旧的布鞋。
梅老师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穿它呢?”
高原摆弄着布鞋,低下了头,说:“妈有病,做一双鞋不容易!”
……这第一次见面,梅老师就对小高原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感情。
第二天放学以后,爱踢球的孩子留在操场上,挨个子高低分队,准备比赛。还没开球,场上就闹了起来。一个高年级大同学粗暴地把高原从队伍里推出来,连声说:“不带你,不带你!”
梅老师赶紧走出办公室,大声喊道:“有球一道踢,为什么不让高原参加?”
那个大同学说:“梅老师……他脏!”
另一个孩子说:“他连双球鞋也没有!”
梅老师侧过脸,见小高原默默地站着,一双赤脚就像两根小树桩似的。
出于一种保护弱者的本能,梅老师轻轻地把高原拉到自己身边,对那些孩子说:“不讲卫生当然不对,我也希望高原能改掉这个缺点。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一点,更不能因为他没有球鞋,就不让他踢足球。一个好运动员的标准,不是漂亮的球衣球鞋。你们知道吗——球王贝利小时候踢球,也是赤着脚的……”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一双双眼睛专注地望着梅老师。有几个同学的脸上,还现出了羞愧的神色。而高原的眼睛里,泪花不见了,射出的却是一种惊异和兴奋的光芒。
梅老师给孩子们分了队,然后当起了裁判。球踢完后,梅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递给高原,说:“这钱你拿着,到浴室去洗个澡。”
他的眼睛惊愕地朝梅老师忽闪了一下,紧接着便背过脸,飞也似地跑了……
尽管高原没有收下钱,但从此以后,梅老师意外地发现:小高原忽然变得清洁了,身上的泥垢消失了,连海纹衫和大短裤也常洗得干干净净。梅老师惊叹一个教师的话竟会对学生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高兴地问:“高原,你是到浴室里去洗的澡吗?”
第一次冲着梅老师顽皮地笑起来,并且很得意地点了点头。梅老师心里怀疑:凭他家这样的经济条件,能经常上浴室去洗澡吗?
小高原变清洁了,但是,他在球场上却仍然打着赤脚。有一天,他举腿猛射,踢在一块隆起的砖头上,把右脚的大趾甲给踢掉了!
梅老师把高原扶到办公室里,一边替他包着血淋淋的脚趾,一边心痛地说:“你应该去买双球鞋咧,孩子!要不要我把钱先给你垫着?”
高原摇摇头,像大人那样一本正经地看着梅老师,说:“不,我有钱。”
到了发放助学金的这一天,小高原走到办公室里,笔直地站住,交给梅老师四块钱,郑重其事地说:“梅老师,请您给我买一双球鞋,行不?”
梅老师接过钱,发觉那些钞票又热又湿。显然,它在高原手里已经捏了很久。他问高原:“这钱是哪来的?”
高原说:“我有助学金。”
梅老师说:“可你的助学金只有三块啊,还有一块钱是哪来的?”
高原轻声说:“是我劳动得来的。”
梅老师心想:他会有什么“劳动所得”呢?于是严肃地盯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纯洁、无邪、真诚的眼睛,它使人觉得没有理由不相信孩子所说的话是真的。
“镇上商店没有球鞋卖吗?”梅老师又问。
高原指着梅老师脚上穿的那双厚底白球鞋,说:“有。不过我要您脚上穿的这一种。这种鞋牢,经穿。您回县城时给我买一双吧……”
正在这时,办公室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来,只见一个拖鼻涕的小孩朝高原招着手,奶声奶气地喊道:“哥哥,哥哥!妈妈要你把钱拿回家买米去!”
啊,这孩子的助学金还要用来买口粮!梅老师触电似地把发热的四块钱放到办公桌上,吃惊地盯住了高原的眼睛。
孩子丧气地垂下脑袋,睫毛上沾满了闪闪的泪珠。过了一会,他忽然伸手抓过钞票,转身搀起他的弟弟,像逃跑似地奔出了学校大门。
梅老师沉默了。旁边的方老师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多好的孩子啊!他爸爸原来是这里的美术老师,‘文革’中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他受不了就自杀了。高原娘是个家庭妇女,经这一打击,病成了半疯子……”
方老师说着,摇头叹息起来。梅老师的目光停留在学校门口,只觉得阵阵隐痛掠过心间····
十月底的一天,梅云老师到镇上浴室洗澡去。大池间里,蒸气膀腾,热雾弥漫,对面看不见人影。一走进去,就让人感到一阵气闷。梅老师拿下近视眼镜,硬着头皮摸索着走进去,坐到了浴池旁边的瓷砖上。刚坐下,就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说:“老师傅,擦个背吧?舒舒服服,一毛钱一个。”
梅云老师的心猛一抽,吃惊地分辨出讲这话的,正是他的学生高原!一瞬间他明白了:高原为什么会从一个脏孩子变成一个清洁的孩子;又为什么会自豪地跟老师讲他有“劳动所得”!
梅老师真想抱住孩子,对他大声说:“高原,我是你的梅老师啊!”可是,另一种奇怪的感情抓住了他,使他觉得不能让孩子知道顾客是自己的老师而感到难堪。于是,他压着嗓子,不回头地说:“好,擦一个吧。”
因为雾气蒸腾,梅云看不清小高原,他也没有认出梅老师来。他把毛巾卷在小手上,上了肥皂,用力朝梅云背上擦起来。梅云怕孩子认出来,脖颈始终没敢动一下;孩子呢,卖力地为他擦着背,嘴里还不断发出轻轻的“哼哼”声。那急促、吃力的大口呼气,一阵阵喷在梅老师的脖后根。梅老师的鼻子发酸了,心里在默默喊叫:“孩子啊,这不合理的生活重担,究竟是谁压到你那副瘦弱的肩膀上去的……”
像承受外科医生的手术一样,梅云希望高原能很快给他擦完背。可就在这时候,他觉得孩子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了,小手越来越没劲,而呼吸却越来越局促。他不安地摔了挥手,轻轻说:“好啦,小家伙,不用再擦啦!”
没有听到高原的画音;也没有看到他把小手移开。相反,梅云老师感到一个软乎乎的又湿又热的小小肉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背脊上。他惊惧地回头一看——啊!孩子的头无力地垂着,已经昏过去了!他赶忙把他抱在怀里,奔到了外间。
服务员们围上来,接着是一阵叹息的声音:
“唉,我们不该让他来干这活儿,你看……”
“那还不是为了照顾他家吗?——一个神经病的娘,一个张口要吃的小弟弟!”
“大池间里多闷啊,别说孩子,就是我们呆那么久,恐怕也受不了!”
“这孩子傍晚来的时候还说呢,今晚上再擦十个背,他就能买一双球鞋了。”
……球鞋!梅云心里闪电似地颤抖了两下。他看着孩子那双瘦骨嶙峋的、还没有长全大趾甲的脚,一串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他暗暗下了决心:不管家里经济条件怎么差,就是勒紧裤腰带,也要省出几块钱来,给这个爱踢球的孩子买一双中意的球鞋!
粉碎“四人帮”以后,高原的爸爸得到了平反昭雪,一家人的生活由国家适当给予照顾,他的心情也变得舒畅多了。不久,他被一名老教练看中,光荣地进入了中国少年足球队。
上个月,在高原出国去欧洲参加“阿尔卑斯杯”国际少年足球锦标赛的前夕,他给梅老师寄来一封信,上面这样写道:
梅老师:
您送给我的那双球鞋,现在小得不能再穿了。
但我还不舍得丢掉它。它是您送给我的。我要带回来给弟弟穿下去。
外国还不知道是啥样的哩!明天就要到那里比
赛去了。说真的,这个时侯,我格外想你……
本月初,梅云老师突然在电视台的国际新闻节目里,看到了中国少年足球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城,以六胜一平的出色成绩,荣获了“阿尔卑斯杯”比赛的冠军;而在夺魁的那场决赛里,独得两分的选手,正是他的学生高原!看到这里,梅老师止不住心潮澎湃,冲出了学校的电视室,到小足球场上狂喜地跑了半圈!
他跑着,想起了高原在球场上龙腾虎跃的样子,也想起了当年他那双踢掉了趾甲的红通通的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