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磨盘上整整坐了一下午,手里的二胡也响了一下午,阳光从前胸移到后背,师父就像一尊雕像,从来没改变过姿势。风从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玉米地的缝隙间挤过来,玉米地之间的道路随着被晒得微微发卷的叶片的摇动时宽时窄。那道路直直地,不可阻挡地延伸,师傅的目光也随之到了玉米地的深处,最后被叶片和路面上颠簸的坑坑洼洼不断地磨损以致模糊不清。二胡如泣如诉的声响穿过相互摩擦的玉米叶,沿着道路向远处蔓延,谁也不知道能传到多远,可终究会有尽头,但那不是路的尽头。师父心中叫做如玉的女子已经沿着这条道路离开了好一阵子,路面上只有一层惨白的阳光。师父的二胡声从正午追到了暮色苍茫,在远处或是被风吹散,或是被阳光晒干,这二胡声是为了送别还是为了呼唤,只有师父自己知道。
师父很穷,除了一把二胡,一间草房和一柜子旧书几乎别无他物,墙角的米缸与空洞的灶膛黯然相望,这让屋顶的炊烟只能惨淡得盈盈一握。师父的学问与谷子的发芽和玉米的生长无关,在这乡间野地,师傅显得卓然不群,就像漫无边际的野地里生长的一棵孤独的葵花,或者是山岭上一株寂寞的树。学生们也很穷,他们腹中空旷的响声经常与师父的腹响交织在一起在桌凳间来回流窜,一直流窜进墙角的米缸,敲打着师傅在里面堆满的贫穷光阴
在师父的记忆里永久停留着这样一个瞬间,他正用二胡消磨夕阳的残光,如玉也就是后来成为我师娘的影子像一朵花一样飘进了草房的黄昏,特别是一缕灵透而又不失柔和的西斜阳光铺在她的侧脸上,更让师父的思想在一瞬间全部凌乱,拉着胡弓的手瞬间失了方寸。乡野之间怎么会有如此自带灵秀的女子?在多年师父后说起这一段时,目光望向了远处,那里空无一物,对师父来说那就是久远的时光的远方,有一个遥遥而来的女子,就像一道温柔的光影,照亮了他一生的黄昏。而就从那时候开始,师父的心里就被师娘埋下了一粒种子,然后迫不及待的发芽长蔓,萦绕每天的日升月落,师父说,在这之前他一直怀念他的远方的家乡,而突然间所有的怀念都想好像被收拢进一个袋子没了声息,眼前总是那一朵花一般的影子,让他懊恼想念,反侧不眠。师父是个传统腼腆的人,对于这种自认为铺天盖地的情感毫无抵抗之力,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的二胡声开始悲切低沉,混着杨树叶片被风翻转的哗哗响声,让人听了鼻眼酸红,草屋里也仿佛充满了潮湿之气。
师娘的再次出现让师父的二胡声戛然而止,师父已经是眼含泪水,师娘隔着破损的木窗望向师父,相顾无言,草屋内外的光阴驻足不前,云静风止。师父后来说,自己在几天之内,痴过一次,傻过一次,皆因师娘。我说,师娘的手段可真高,轻描淡写的就能让你老人家痴傻错乱。师父垂眉一笑,眉角上那条细小的伤疤微微抖动,时光又在他的眼睛里向前推去。
师娘还没有成为师娘,可学生们已经喊出了口,师父也不可置否,小草屋从那时起充满了快乐的空气,二胡声与炊烟一起缓缓散散。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师父还没来得及登门提亲,师娘的老爹就因醉酒坠崖摔断了腰骨,然后师娘在几天后穿着一袭红衣,乘着一辆马车,顺着玉米地中间的道路走出了师父的视野,师娘满眼含泪,步步回头,她知道师父躲在老槐树后面。师父买不起他爹的腰病,师父太穷。
师娘的马车终于被成片的玉米掩盖,没了踪影。师父泪水满眶,一颗心彻底丢失了,他坐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磨盘上,二胡声把它团团围住,再猛烈的阳光也烘不干声音里面的悲伤,这种悲伤不断的弥漫,越来越厚重,像是透不出阳光的雾气,像是汹涌奔袭的潮水。玉米地深处的师娘也一定听见了、听懂了师父的悲伤,她坐在马车上嚎啕大哭,赶车的车夫紧挥着鞭子,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逃出步步紧跟的悲伤,他怕车上的新娘突然失去控制,马车上的新郎明显的智商进化的不太成功,嘴角流出的口水在阳光下淌出一条亮线。师父的二胡声一路远去,不断地被阳光和风以及浓密狭长的玉米叶片消耗,最后在距离路的尽头还有很远的地方衰弱成无可奈何的叹息,就像是一丛汹涌燃烧的火苗,最后也要无可奈何地苍老衰弱成灰烬。悲伤留不住师娘,师娘带走了灰烬,在心底。
师父左眉角有一条细小的伤痕,与师娘离开的下午有关。(白城四中 三班老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