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医院急诊科走廊上，向小薇坐在长椅上，不停地摩挲着手上的大海吊坠。孙远航高大的身躯就坐在她旁边，人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我...再去一下卫生间！”向小薇一溜烟儿地跑了。

一口气跑到了医院外面，向小薇拍拍胸口深吸一口气。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孙远航的血液检查报告还没有出来。可她这样陪他等算怎么回事儿呢？他不说话，她坐立难安。

车还在公司，要不要找个借口回去？

向小薇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

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向小薇决定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回来的时候，孙远航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一颗心剧烈往下沉，向小薇赶紧四处搜寻。急诊科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预检的、挂号的、拿报告的、临时床位区躺在床上不住呻吟的，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扶着的，全都不是他。

向小薇后悔极了，怎么就非要出去？下次再见是不是又要几个月后？要是再也见不到他了要怎么办？他不说话你怎么也不说？就不能主动一点吗？

“我以为你又不告而别了呢！”

向小薇几乎是感激地回过身去，眼角的泪滴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孙远航没有说话，目光落到向小薇手里拎着的袋子上，里面有寿司、有樱桃、有酸奶。每个都是两份。

“麻烦让一下，谢谢谢谢！”

一位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推着轮椅急匆匆地从向小薇身边经过，轮椅上是一位年纪不算太大的老人，捂住胸口不断呻吟。一位年轻女子踩着高跟鞋急忙跟上，不断轻声道歉拨开挡路的人们。

孙远航快步上前，伸出胳膊一下子把向小薇搂在怀里，顺势坐到了座位上。

向小薇只觉得发晕，他的体温，他宽阔的臂弯，结实的胸膛，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气息，都化作衬衫上氤氲的红色花朵，狠狠击中向小薇的灵魂。

“对不起，弄坏了你的寿司...”

向小薇慌忙回过神，看见寿司盒子一角变了形，故作镇定地说“...没事”。一抬头却看到孙远航在看那对年轻人。

“不用担心，子女都来了，会好的！”

孙远航回过头深深地看着向小薇，没有说话，心却沉了下去。

察觉到不对劲，向小薇默默收起了打开的食物袋子。低下头又摩挲起了手上的吊坠。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恨你。”

向小薇愣住了。

“爸妈不在的这五年，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只能高强度工作。”

“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后，我第一时间就飞去了奥克兰。结果东西被偷，钱、护照、手机，什么都没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家里发生了地震...”

……

“你竟然是唯一能听我说这些的人。”

孙远航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力气。

向小薇瞳孔放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意思？你爸妈，已经去世了五年？这怎么可能？

他们不是刚给你寄完樱桃吗？你快递刚拆就被室友们哄抢一空了，你还在朋友圈笑着抱怨，结果没几天又收到了新的？

你不是刚带他们爬完长城吗？还拍了新的全家福，就在你的朋友圈。你双手搂住双亲，身姿稚嫩又挺拔。你比他们高出了许多。他们看起来好慈爱，也一定有点严厉吧。他们满脸笑容，又满满的骄傲。

你那么优秀，那么阳光，连学院的老教授都喜欢你，周边的朋友无比信赖你、仰仗你，我知道这都是你家庭教育幸福的成果，是爸妈给了你自信的底气和强大的气场。

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不在了？

向小薇一动不动地盯着孙远航，他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完全没了白天精英律师的神气，眼睛放空，眉头微蹙，一身落寞。

向小薇猛然转头去看那对年轻夫妻。

你在自责没有在他们最需要你的时候守护在他们身边？

可，这怎么能怪你？

谁能抵抗得了命运？

孙远航慢慢转头，看着向小薇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缓缓说道：“我没有家了，还做这种全身血液检查，有什么意义？”

“不，有意义，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加班两个月，啃下大案子，拿一大笔奖金，再躲在酒店喝纯净水吗？”

第一次见到孙远航这种自暴自弃的样子，向小薇心疼极了。

这些年你一定很难过吧？

怪不得没有去读博，怪不得社交平台几乎不更新，一更新就是几近崩溃的痛，怪不得短短几年迅速成名，人却消瘦麻木了起来，怪不得...

“不，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儿！你才三十岁，你还可以有自己的家，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爸妈也不会希望你一直痛苦！”

“有家？我本来也以为我可以有自己的家的。在大学毕业的时候，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刚来到北京的时候...”

向小薇不敢去看孙远航的眼睛。

“为什么表白完就一声不吭地跑去了国外？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爱上了别人？”

（十一）

孙远航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直接按了接听键，没有避讳向小薇。原来是李明辉催他去庆功宴，公司为了犒劳他两个月的辛苦，特地为他举办。他看了看向小薇手里的食物，拒绝了聚会，并把下午当事人拍视频的事情跟李明辉说了一下，让他代为处理。

“哇哇哇，孙大律师竟然有求我的一天！让我先激动一会儿。”

“别忘了我替你相亲的事儿。”

电话挂断。气氛有点奇怪。

孙远航似乎误会了什么，可是气氛被破坏了，向小薇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明辉？欣欣婚礼上遇到的桃花眼男生，名字就是李明辉。今天的相亲对象，好像也叫李明辉。孙远航的同事，看起来关系很好，也叫李明辉。难道整个中国叫李明辉的人都同时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

“我去拿报告，时间差不多了。”孙远航起身快步朝报告机走去。

看着孙远航的背影，向小薇默默说了一句：“我可没有注册任何相亲网站...”

（十二）

孙远航回来的时候，向小薇正在一个角落里打电话，他对她点点头就一个人去了诊室。

向小薇急忙赶过去的时候，就听到老医生边开药边对孙远航训话。

“年轻人不要不知死活！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身体搞坏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来急诊就是想多劝劝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年轻人...”

孙远航听话地点头。

“你也是！多带男朋友吃点好吃的！”

“啊？”

“啊什么啊？按时吃饭都能减少很多疾病风险！生活习惯不好，结婚了有小孩怎么办...”

“额，好的...”

向小薇的脸刷一下红了。

出了医院，两人都没有说话。

“饿了吧？想吃什么？”孙远航又补充了一句，“医生说要好好吃饭！”

向小薇暗忖，医生还说你是我男朋友呢。

“可你这样也不适合去餐厅吧？”说着向小薇指了指孙远航的衬衫。

“也对。要不然，我先去换件衣服？”

向小薇记得自己是拒绝了，记得自己说要去公司开车，不然会被经理骂，记得自己说回家太晚妈妈会担心，记得自己说如果需要帮忙证明他的伤，可以随时找她。可是，为什么现在有点激动地坐在他家沙发上，听着卫生间时不时传来的水声莫名紧张？

不是说住酒店吗？那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是什么？干净整洁得像是刚装修完，而且竟然就在医院马路对面！

向小薇觉得自己被套路了，也许从她拉着他去医院那一秒开始，他就已经盘算着这个时刻了。可是，为什么？难道他真的是喜欢我的？来都来了，向小薇决定一定要问清楚！

桌角有一个小小的相框，是孙远航的全家福。向小薇拿起来，看着戴着眼镜笑得克制又欣慰的那对老人，默默祈祷他们保佑孙远航幸福快乐。孙远航，那时候那么自信，活力四射，让人一看就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可现在...

孙远航快速洗完澡，在浴室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就看到向小薇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全家福。

“啊！”

孙远航一靠近，向小薇整个人就惊叫一声迅速弹开，倒把孙远航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又吓我！”

“...你怎么那么容易就被吓到？”

这下孙远航知道上次她不是装的了。

向小薇咽了咽口水，缓了缓神，“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不出声才不正常好吧！”

“嗯，那你身边有几个人是这样的？”

“除了我...但到我身上就是百分之百啊！你这样真的会吓死人的。”

“你好像忘了，这里是我家。”

向小薇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地聊起天来。

“这是你的房子？”

“是，不过，不怎么回来。”

“不是故意的就好。”

“你忘了，血是你挤上去的。”

“也是为了救你！”

“...你喜欢吗？”孙远航说的是这个房子。

“...还好。不过，不太像你。”

“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你以前...”向小薇突然低下头去，“以前，好像我们也不熟...”

是啊，不过是图书馆里见过几次，不过是偶然知道欣欣是他死党的前女友，不过是碰巧参加了同一场比赛，不过是被他的朋友在社交账号上开了些玩笑，不过是...仔细算一算，好像连话都没好好说过。

“是吗？我以为我们很熟。”

我的朋友看我心花怒放的样子像侦探一样不停搜集你的信息，我一有空就跑图书馆就为了能见到你，我天天对着专业书籍猜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你可能会喜欢哪个，你的社交账号我看得比论文还要熟悉，每个字都想研究出十个意义。我花了一年时间规划我们的未来，花了五年时间盼望你回来，又花了两年时间想把你忘记。

这样，不叫很熟的话，怎么样才叫熟？

“有多熟？我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女朋友，还傻傻地跟你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向小薇故作轻松地说，孙远航却瞳孔地震。

“什么叫‘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女朋友’？我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在篮球场边看到你和一个女生，很亲密。”

“有多亲密？我跟她牵手了？接吻了？还是说只是说说话而已？你看清楚了那人是我吗？”

孙远航的声音有点颤抖，向小薇有点心虚。

“你难道是误会我有女朋友才一走了之的？”

“额...我表白你不理我，你的朋友们也突然消失了，我在哪儿哪儿都找不到你，再见你的时候就是你和她在一起，这叫我怎么想？我当时都难受死了，就打电话给爸爸答应了出国……”

“连去北京的初心也忘了？”

去北京？

向小薇想起来某一天中午在图书馆，他的死党突然坐到对面，开门见山地就问“你毕业了想去哪儿？”向小薇一下子懵了，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礼貌寒暄，既没有前情提要，也没解释目的为何，要不是前一天刚知道他是欣欣前男友，向小薇估计会对眼前这个高大帅气但没有礼貌的男生直翻白眼，不过，她是孙远航的朋友，向小薇一下子脸红了起来，“北京”两个字就脱口而出。

难道是你因为我才去的北京？

孙远航摇头苦笑，原来这么多年只有自己一个人是个傻子，以为说过的话就是一辈子。

“那你，那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不答应你？我去参加夏令营，出发之前特地去图书馆看你一眼，谁知道你半路表白，天知道我赶回去的路上都要高兴疯了。可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

“那你可以当场答应啊！”

“我...我不想我们成为毕业情侣，一毕业就分手。我必须规划好我和你的未来。...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哪怕不去夏令营，也一定会回来找你。”

“怎么会是这样……”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一度深深自我怀疑，想方设法忘记你，可又不由自主地想你。看你的论文，看关于你的报道，看你的社交账号，每个相亲对象我都幻想那人会不会是你。

原来，你竟然是喜欢我的！

向小薇的眼睛湿润了。

“我一直在等你，可你为什么爱上了别人？”

孙远航的表情难以捉摸，这是困扰了他多年的心魔。以他对向小薇的了解，表白估计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她是一根筋的人，简单又透明，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每天都乐呵呵的，成绩优异却不争不抢，像个小太阳一下子照进了他的心。追他的人不是没有，可他总是礼貌拒绝又不至于让人尴尬。向小薇突然地表白，一向理智豁达的他，突然乱了阵脚，冲动地想抱住这个偷偷喜欢了半年多的女孩，吻住她微笑的小嘴。他无数次幻想如果那时候自己说了“我也喜欢你，等我回来”。可幻想有多美，现实就多煎熬。不过，他相信，他们还有时间，向小薇会回来的，只要她回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孙远航的心从满怀期待、甜蜜相思，慢慢变成了不确定和隐隐地担忧。大洋彼岸，那么遥远又那么近，他找到了她的全部社交账号，却发现她跟别人在一起了。孙远航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向小薇不是这样的人。可他也不免怀疑，毕竟她一直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是不是早就忘了他？这个猜测让孙远航无比揪心又无比困惑。

时间是可怕的。孙远航的猜测被证实了，他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想忘记又忘不掉，努力忘记又怕真的忘记，往日种种浮上心头，甜蜜一时又留下无尽苦痛，领奖台越高，落寞越深。朋友们才知道原来孙远航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可惜，骄傲的他惜字如金。

那一年，他终于可以去北京了，他下定了决心要去找她。无论结果如何，他要给自己这段相思一个交代，一个结局。

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一去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场百年不遇的地震，袭击了他的家乡。地震不大，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只有失去亲人的人才知道这地震的可怕。失去双亲的他如同一下子坠入深渊，常常痛苦得睡不着觉，一颗心彻底死去，只能通过无穷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可工作总有做完的一天，拿到成果对别人来说是归宿，对他来说却是更大的折磨。

“我没有爱上别人。”聪慧的向小薇从他不多的文字里，隐隐察觉到他的心思，知道他误会了，她一直想解释清楚。

“他追了我很多年，我就答应和他试一试，好把你忘了。他后来发现对我不过是执念，他遇到了真正适合他的人，我们就分手了。分了手，我只觉得轻松，也终于知道了，不是你，谁都不行。”

“是吗……”孙远航干涩的嘴唇终于咧开，他想笑，又控制不住眼泪，他想平静下来，又控制不住地颤抖。五年了，他神经紧绷了五年，他太需要好好哭一场了，以往再难过也不过是夜深时喝闷酒偷偷流泪，醒来后又是雷厉风行、专业无情的大律师。此刻，压了他多年的巨石轰然粉碎，他的爱，他的恨，他的困惑和不安，通通有了一个发泄口。面对向小薇，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

看着孙远航的样子，向小薇心疼极了，“我，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思念的人是我，我要知道的话，肯定立马就回来了……”

“除了你还会有谁？你个笨蛋！”孙远航一个手指敲在了向小薇头上，向小薇下意识地捂住额头。

接着，铺天盖地的吻就席卷而来。

（十三）

敲门声比向小薇的电话先一步响起。

向小薇本能地推开孙远航，两颊绯红，大脑一片空白。

孙远航似乎也有点失神，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外卖到了。原来他看时间有些晚了，餐厅估计已经关门，就叫了外卖。

孙远航轻咳一声，指了指门，沙哑地说了句“外卖”，慌忙起身去开门。

向小薇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喂，妈~”

“小薇啊，今晚还回不回来？”

向小薇一看手机，才发现已经十点半了，地铁都快停了。

“回，我马上回！”

“那个，额，不回也可以的。你周末叫明辉来家里吃饭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叫明辉吃饭？哪个明辉？喂？喂？”

妈妈的电话挂了。向小薇才想起来今晚她本来是要跟李明辉相亲的，却遇到了孙远航，又陪他去了医院。妈妈不会以为我和李明辉一见钟情、聊到忘记时间了吧？还可以不回家，额...

“你妈说你今晚以不回家？”

“她说叫李明辉周末去我家吃饭。”

两人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