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女嫁给了附近的村庄,生了三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对双胞胎女孩儿),都姓了女婿家的姓,但嫂子家大大小小的事侄女婿都管,他实质上是履行了上门女婿的职责。
我们几个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坟前,那里只有窄窄的一道长着杂草的空地,剩下的就是深不见头的玉米杆,坟后是土塄,也是参差错落着一些生机勃勃的草本植物。
侄女婿操起铁钎,噔噔几下子把坟前清理出一长溜空地;姐姐一脚颇为利索地踩住身边紧挨着坟堆的玉米棵根部,随着咔嚓一声,杆子折断了骨头连着筋地倾斜,紧接着又一脚踏在杆的下半部分,那杆子便乖乖地像中了弹的敌人,仰面朝天地向后倒去,长长的叶子和粗壮的杆落地时发出刺啦啦的响声,后面的几棵在它倒地时也东躲西藏地摇摇晃晃,哗啦哗啦地响。我站在姐姐身后两棵玉米杆子中间,看着倒地的那棵玉米,它的腰部还鼓鼓地突出着一个玉米棒,那个棒子有着结实饱满的身体,包皮上部已经泛出成熟的枯黄,顶部纠结在一起的褐色穗子垂头丧气地贴着泥土。我暗暗叹了口气,想着这颗玉米就这样被我们提前收割了,有点可惜。
把纸都拿出来,两边放好。正呆愣着,姐姐喊我了。我虽然这些年一直跟着姑姑姐姐上坟,但习惯了她俩布置安排,自己乐得清闲自在,所以也就指哪儿打哪儿,从来没有主动想过,更没有在心里记住这其中的颠颠倒倒前后顺序和讲究。这几年又有侄女婿跑前跑后,我更是喜欢袖手旁观了。现在听见姐姐喊,就提起大袋小袋,拽出里面的长纸短纸,灰的黄的,大概分均匀,抖搂到两个坟前。
哎呀,你看看你,把纸堆好,拿出一张黄表纸摆在最前面,好可以放贡品献头。姐姐一边批评,一边蹲下,在厚厚的一沓黄里揭了一张,轻轻放在爸爸的坟脚下。这还不简单,铺一张就行了。我满不在乎地答应着,一步跨到爷爷奶奶的坟前,拽了一张利索地铺好,顺手把侄女递过来的熟菜、面包、火腿等贡品摆好后,站起来看了看,觉得有点位置不够端正,于是蹲下来提起纸的两边往上挪。纸一下子被我揪烂了,窟窟窿窿的。我只好又取下那些东西,把烂了的黄表纸摆端正,再把东西放上去,大概把窟窟窿窿堵住。侄女在身边说,行了行了,就这吧!
去后门前门摆香火,献馒头。姐姐又开始安排。侄女婿从袋子里拿出整把的香,小心翼翼地掰成两股或三股。我走过去接过来掰。他掏出打火机,拿了两股就要点。侄女走过去,俏皮地说,来,我给你挡风。侄女婿停下动作,大眼睛朝上一翻,嘴一瞥,说,防——风——火机。侄女哈哈哈笑着说,姑姑你看看人家孬蛋,烧纸烧上隐了,这防风火机都提前准备上了。
这边姐姐也拿了火机,一手拿着火机绕过一棵玉米杆,一手拿着一柱香放在宽大的玉米叶和玉米杆中间避着风,一下一下地打着火机。随着吧嗒的打火声,火苗从火机里迸出,摇摇曳曳,在香柱的下面跳跃了几下,风从地塄那边刮过来,火苗挣扎了两下就熄灭了。我走过去,用手做成半个挡风杯挡住地头吹来的风。姐姐再一次打火,红色的小火苗平稳地上升,一星红点出现在香柱下方,渐渐壮大上移,一缕细烟冉冉上升,香点燃了。
侄女婿拿着点好的几柱香,在玉米地里钻进钻出,按姐姐的吩咐,先烧一小片黄表纸,然后在前后三个代表各个方向门的地方献上蒸好的馒头,插好香烛,最后跑回坟前,把两边坟上都插上香。插香的时候我看到他试了好几处,拿着香柱往下用力,最后选了一处松软的泥土,轻轻插了进去,竟然没有把弱脆的香柱弄断,看见他确是掌握了这其中的技术要领,拿捏得分毫不差,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侄女举着新买的塑料花分别插上坟头,把清明节的旧花拿下来扔在一堆烧纸上。
要点烧纸了。侄女婿一手把厚厚的烧纸撑起,另一只手拿着火机对着烧纸的中心在下面点,小小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烧纸,就像小蚂蚁啃咬巨大的货轮,只在烧纸中间腾起一小圈似有似无发隐隐约约的闪光,烧出一个边缘带着黑圈的浅浅的小洞后就光消火灭了。侄女蹲下去,轻轻掀起烧纸的一角,对侄女婿说,孬蛋,你照着角儿好烧。果然,火焰欢快地在角上燃起,一小股烟雾升腾,火光呼啦一下像焰火一样爆开,随后烟雾消失,小山一样的纸扑腾抖动着迅速缩小,灰黄的烧纸,金黄色的黄裱纸,花花绿绿的冥币像施了魔法,摇身一变都成了黑色,灰色,轻飘飘,软绵绵,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在火光中抖抖索索。
姐姐还在那边整理纸堆,我飞快地从燃着的火堆里拽了一张往爸爸坟那边跑,火舌哔哔啵啵吞噬着烧纸,我挓挲着手拖着,地上一根未折断的的长草挂住纸,纸和草一起燃起来,我连忙扔掉纸,看着它在两个坟中间化成黑灰。
侄女婿早已走过来,把另一堆也点燃了。姐姐不知在哪折了一根树杆,拨弄着厚厚的纸堆,把下面没烧透的纸翻上来,嘴里念念有词,这么多钱,你随便花,跟爷爷奶奶一起,空了去看看你儿子,在地下保佑小胖各捏生活幸福,身体健康,事业顺风顺水,兴旺发达。风不太大,火焰微微向玉米地倾斜,火光明亮炽烈,两堆小山一样的烧纸很快烧成一堆由黑泛成灰白的小丘。火光似乎不见了,一股一股粗粗的浓烟蜿蜒着盘旋,烟雾中升腾着灰白色的碎片,荡荡悠悠落在姐姐的头发上,衣背上,像沸沸扬扬的霜花雪花。
姐姐手里的树枝也着了火,一端冒着黑烟。侄女婿用铁钎轻轻翻腾那两对烟灰,露出下面隐藏的还未燃尽的厚厚一摞纸币。纸币不规则的边缘迅速向里缩小,烟越来越大,忽然嘭地一声,火光再次爆裂,烟雾也随着消失。不一会儿,小丘似的灰堆也不见了,只留下飘飘荡荡的一碰即碎的薄薄的灰粉,散发着淡淡的余热。
侄女婿用钎铲起土,盖在两小片烟灰上。我们收拾起剩下的东西。要走时,侄女提醒,还没磕头呀!
于是又停下,侄女拿塑料袋铺在两个坟头中间地上,我第一个跪下,象征性地崩崩崩先在中间然后左右两边碰了三下,站起后拿起塑料袋,走到爸爸坟前,说,我要给我爸好好磕个头,让他好好看看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知道不知道是我。一边跪下,继续嘟囔,爸,你看啊,我就是你走时没见上的那个闺女。
侄女跟着我磕完头,侄女婿表情严肃,认认真真地拿起塑料袋,工工整整地铺在爷爷奶奶那边,标标准准地跪下后,双手合十向下趴,屁股撅起,上身几乎和地面紧贴,一个头磕完,直起上身,屁股端坐在并拢的脚后跟上,双手虔诚地作揖,然后再次磕头,这样三次以后才抬腿起身。
几点了,快点,我们还要去那边。侄女一边催促,一边看表。十一点多了。侄女婿边回答边提了东西往前走。我和姐姐也赶快两手向两边拨着长长的玉米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玉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