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的大清风雨飘摇,朝局动荡,人心不安。中日甲午海战的失利,举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悲哀声中。身在北京的梁启超和康有为虽在朝局之外,却对晦涩难明的朝局有切肤的痛感。
会试放榜,梁启超名落孙山,康有为却进士及第,授工部主事。但是康有为志不在此,他的目光盯着紫禁城内,欲在京师大干一场。5月,他向光绪皇帝上书极陈自强雪耻之策,恒为富国、养民、教士、练兵四项,为光绪所赏识。
但是,此时的康有为职低言微,在慈禧把持政局的当下,纵有滔天伟略也是无可奈何。面对中国现实,他们深深感觉到,欲谋求中国之出路,非自强不可求自保,非结群难以集民心。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那就是走改革之路,冲破党禁和报禁的禁锢,开民风,开智识,团结人心。于是,他们在安徽会馆成立强学会,将有志救国的青年人士组织在一起;创立《万国公报》,将他们的主张和思想得以公之于众。
强学会以康有为为会长,梁启超为书记员,表现上以增广见闻为宗旨,实际为组织政党打基础。这时候的康、梁已经从经集训诂的局限中解放出来,走上了政治改革的路。用梁启超自己的话说:“于讲学之外,谋政治之改革,盖强学会之性质,兼学校与政党而一之焉。”为了吸引有志青年加入他们的阵营,他们还请来了张謇、陈三立、黄遵宪、吴德潇、梁鼎芬、汪康年等社会名流为会员们讲学,一时民心趋鹜,社会风气为之一新。
《万国公报》创立后,梁启超担任报纸主笔,每天给报纸写文章,评论时政、宣传新法,他的如椽大笔,由此渐露锋芒,为世人所认识。后来,《万国公报》改版为《中外纪闻》,但由于内容敏感,引起当时朝臣的猜疑;加之康有为主张保教,呼吁以孔教为国教,并以教主(孔子)纪年,更是犯了大清的大忌,导致《中外纪闻》出版一个多月便被官府查禁了。而强学会也因为发展迅猛,动摇到了大清的国体政策,遭到言官弹劾,被强行改为官书局,奉旨封口,不得再议论时政。梁启超见事无可为,于1896年春前往上海,另谋天地去了。
虽然强学会和《中外纪闻》都没有生存下来,但是它们在全国引起的连锁反应却是惊人的。北京强学会后,上海强学会、直隶知耻学会、粤学会、湖南南学会、湖北质学会、江苏苏学会等各色团体纷纷创立起来。
梁启超来到上海后,和黄遵宪、汪康年等人商议,认为甲午海战后,国内形势一日千里,人心思变,有必要办一份报纸,及时报道国内外时政大事,让国内读者可以了解世界大势,知悉国内情况。于是,他们合力在上海创办《时务报》,以时任张之洞幕僚的汪康年担任报纸总经理,梁启超任主笔,专司撰述。
通过《时务报》,梁启超写了一系列鼓吹变法的文章,其文笔浩瀚,如挟风雷,连张之洞看了也禁不住赞道:“该报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时务报》发行量最高时竟达到一万两千余份,其影响力可见一斑。梁启超因而名声大噪,他所开创的文体被时人冠以“时务体”之名,引得许多报纸纷纷效仿。
但是梁启超名气越大,越觉得自己学问不足,需要广泛涉猎,博览群书。那时的他,敏而好学,心比天高,视野极宽,他在给康有为的信中写道:“不知我辈宗旨乃传教也,非为政也,乃救地球及无量世界众生也,非救一国也。一国之亡于我何与焉。”可见,梁启超此时的思想已经挣脱了一时一地的局限,他是站在世界顶层为万民某福祉的。
他在《变法通议》中写道:“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同时,他还和汪康年一起鼓吹民权,提倡西方的君民共主之制。可是,在中国行之两千年的秦政制看来,人民怎么能与君主共主国家呢,这是断然不可接受的。
当时大清的实权旁落在洋务派手里,虽然他们在甲午海战中栽了跟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仍然是大清的实权者。对于他们来说,“中学文体,西学为用”的方针不可变,洋务是权宜之策,设厂开矿故可,而革祖宗之法,变朝廷官制,言君民共主那是万万不可为的。梁启超欲变官制的思想和提倡民权的主张,洋务派尚且不能接受,更遑论那些固守祖宗之法的顽固派了。好在梁启超和汪康年在提倡这些思想和主张的时候,用词婉转谨慎,虽然招来了批评之声,还不至于遭查禁的程度。
梁启超全集
1897年2月,梁启超借请假回粤省亲的机会,转道澳门筹办《新知报》,随后登船北上,在武昌拜谒张之洞,受到了张之洞的隆重欢迎。然而一番交谈下来,张之洞却发现,他所赏识的这匹千里马并不是那么好驾驭的。他原打算把梁启超留下来,希望通过慢慢调教终为自己所用。但是梁启超拒绝了他的好意,借湖南巡抚陈宝箴请他到湖南时务学堂讲学之机,辞谢而去。
后来,梁启超在《知耻学会序》写道:“官惟无耻,故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不习法律,而敢于司李。瞽聋跛疾,老而不死;年逾耄颐,尤恋栈豆。接见西宫,栗栗变色,听言若闻雷,睹颜若谈虎。”对满朝文武官僚,作了入木三分的嘲讽,引得张之洞大为不满,并下令刊载这篇文章的当期《时务报》不能在湖北地区发行。
陈宝箴是江西人,他的家庭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赫赫有名,儿子陈三立,孙子陈寅恪,一门三代大儒。湖南时务学堂开办之初,原打算请康有为任总教习,但陈三立独具慧眼,认为梁启超的学识和能力在其师之上,这才改聘了他。
梁启超到长沙后,虽时值寒冬,却感觉热风拂面。长沙这处三湘之地,民智开化,汇聚了大批新进人士,个个朝气蓬勃。《湘报》《湘学报》提倡维新,推动变法;南学会、译学会等新式团体遍地开花,这些都为梁启超变法思想的推广提供了很好的土壤。他预见到:“中国苟受分割,十八行省中可以为亡后之图者,莫如湖南广东两省矣。湖南之士可用,广东之商可用。湖南之长在强而悍,广东之长在富而通。”所以他建议湘粤联手,用湘之才,用粤之财,施行腹地自立。
大清末年,风云变幻,时局易变,但梁启超对当时社会环境的洞见却是清晰的,他在《论湖南应办之事》说道:“大局之患,以如燎眉,不欲湖南之自保则已耳。苟其欲之,则必使六十余州县之风气,同时并开,民智同时并启,人才同时并成,如万毫齐力,万马齐鸣,三年之间,议论悉变,庶之有济。”也就是建议湖南当权者,要把握时机,提前准备。
1898年年初,梁启超患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不得不从湖南返回上海治病。在去上海的船上,梁启超对同行的人说道:“吾国人不能舍身救国者,非以家累,即以身累,我辈从此相约,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梁启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他与家人所通的信中,他的发妻李惠仙曾多次提及要他安顿好后,接家人同去。但是他基本都拒绝了,因为他自知自己行程不定,安家过于劳顿,而且家眷在身边也会耗去他许多的精力,所以,他选择自己一个人在外砥砺前行,不愿受“家累”的困扰。
1898年(戊戌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3月,因沙俄租借旅顺、大连湾,全国物议沸腾,康有为在北京组织举人联名上书,条陈联英抗俄,但终不能阻止《中俄旅大租地条约》的签订。于是,康有为发起保国会,梁启超则以抱病之身全力投身运动之中。5月,会试结束,上万举人聚集在京城各大会馆、旅店等待会试放榜,而梁启超恰在此时联名上书,请求废除科举。他这一举措,对于这些热盼功名的会试举人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都恨不得生撕活剐了他。时人不禁由此感叹:“当时辇毂之下,何施不可,康、梁诸公乃敢犯冒严遣,成此义举,实在不能不钦佩。”
这一年,光绪皇帝27岁,已到了独当一面的年纪。早在康梁发起变法之初,他就已读过康有为的奏疏,对国土沦陷,外辱不断的时局深感不安,只是当时大清实权旁落在两宫太后的手里,纵使他有固土中兴的志向也是无可奈何。在外强环伺的情况下,太后只想保大清,惟愿“尽天朝之无力,结与国之欢心”,即使割地赔款也在所不惜。所以,光绪虽然欣赏梁启超和康有为等人的主张,却囿于两宫的掣肘,纵然啼血丹青,未敢言由衷。
直到1898年,俄国强占旅顺大连,德国租借胶州湾、法国租借广州湾、英国扩租英租界,强租威海卫等一系列割地事件,让光绪感觉到不能再坐以待毙,这才决心挣脱太后的禁锢,图谋变法强国。当时有大臣向他进言,称保国会妖言惑众,混淆国是,但光绪却答道:“会能保国,如何不好?”国土日渐沦丧,清室岌岌可危,变法已成了刻不容缓的大事,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6月,光绪排除众议,下诏明定国是,宣布变法,由此拉开了戊戌变法的大幕。但是由于康有为过于急进,以期短期内实现改革主张,使得京中谣言四起,盛传光绪要改服剪辫,革堂员,废礼乐,在社会营造出一种大清将亡的景象。
对于新政,慈禧原本没有加以阻挠,她对光绪说:“只要你留着祖宗神主不烧,辫发不剪,我便不管”。如今,这些谣言可谓句句戳中慈禧的痛点,让她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在慈禧看来,这些流言绝非捕风捉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由此,在慈禧为首的守旧派的血腥镇压下,变法刚实施百天即宣告失败,以光绪被幽禁于南海瀛台;康广仁、林旭、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六君子被砍于菜市;李端棻被流放于新疆;梁启超和康有为逃亡海外而告终。
变法失败了,但是它施与社会的影响却久久没有褪去,它既是一次近代政治改革的尝试,也是一次思想启蒙先声,极大地刺激了广大爱国青年奋战到救国的路上。维新派失败了,大清实权再一次旁落到以慈禧为首的守旧派手里,除了保留京师大学堂外,变法的一切举措亦即时废止,轰动一时的戊戌运动就此终结。
夕阳西沉。梁启超伫立在东渡的船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故国,一时悲从中来:“吁嗟乎!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