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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五年二月,我刚到大理那天是上午,下了出租车后,便感受到空气清新,阳光灿烂华美,成都云层厚重天光隐晦,太阳少出,且近几年空气污染严重,能鲜明地感受到两地的迥异。
租住好客栈,洗漱完毕,整理了一下着装,出门,接近正午十二点,我在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街道上乱逛,寻了一家“云南米线”餐厅,点了一份,一碗米线刚上,野夫先生便打来电话,他说不好意思,我昨天喝酒喝得有点多,睡得比较晚,刚刚才醒来。我嘻嘻答道,我猜测到了。
他询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人民路这一块,他叫我过去找他一起吃饭。
约好一个他寓居的小区里面的地点,我匆忙扒了些许食物,便找了俩破落三轮车赶过去。
到了地点,趁着他还未到之际,我用眼睛巡逻了下这个小区,树木众多,环境清静干净,背靠绵延青色苍山,山顶上留有积雪未被消融,前方视野开阔,头顶湛蓝苍穹,漂浮着朵朵胖乎乎的白云。他两年前搬离刚来大理时住的村落民居老宅子。
三分钟后他驱车前来接我,平头,眼睛细小且睡眼惺忪,一副黑色镜框眼镜,普通的一件羊毛衫加一件夹克外套。
小区内灰白青色为主建筑的房子整齐排列,他的房子是在二楼,走上阶梯,上了楼,他的大姐正在忙活饭菜。
室内陈设朴素,一间书房摆了一张书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留有纸墨笔砚。客厅和厨房未被分隔,阳台上摆置着茶具,他招呼我到阳台喝茶。喝着褐色茶杯里的云南普洱茶,絮絮叨叨聊起一些事情。
我不善言辞,也不擅长恭维,但与野夫先生交流,是很自然的事了。
饭桌上,他与他的大姐不断地为我夹菜,并嘱咐不要客气。如同许久未见的友人,没有寒暄,也并无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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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见到野夫先生的名字是在一款手机读书软件上,当时并不知野夫这个名字的含义。下载了《乡关何处》,彼时并没有耐心读下去。手机屏幕给予的读书感受远没有书本纸张给予的温润清净。直到《1980年代的爱情》的出现,一发不可收,屡次贪婪般阅读野夫先生所有的作品。
我读书不少,也熟识许多作家,我甚喜欢的有鲁迅、史铁生、苏童、七堇年几位,我喜爱他们笔下的故事,也爱他们的文字。但野夫的作品这般打动我,着实叫我惊动,要我闻鸡起舞。以致我一直想认识认识写下这些篇章的这位风流人物。不仅仅是他笔下的故事情节,更重要的是被他的用词水准给折服。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下脱引而出。每一个起兴比附如一泼月光,洋洋洒洒地浮在水面般清亮。
这个年代,讲究用字水准兼动情故事集于一身的作家实属罕见。他是这般作家,我从正式识字时找了十几年的作家。
我自己也从未料想,自己会对一个人的文字有如此的着迷,以致会去到文字里面的地名,会想去见写这些文字的人。那整个星期读完他的书,脑海中闪烁出一连串的片段画面组成一部电影。从出生、孩提、中学追女生、考大学、工作、去海南、入狱、书商、去大理、写作、游历。我好像过完了他的一生一样。打动我的不仅仅是他书籍里面的故事,更被他的人生所惊动。经历这么多的至亲朋友去世,遭遇人世间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也许人只有看多了生死才能看淡生死。
我一直说野夫先生的作品没有通过什么小事得出生命的感悟,也没有什么高处不胜寒令人感觉晦涩的篇章。他用极巧妙的文字写了感人至深耐读的那个年代的故事。此后至少一百年这些故事都将铭记。
野夫先生在大陆出版的每一册书籍读了数遍,情节以及好的句子段落几近烂熟于心。这些文章伴我无数个寂廖冷清的夜晚和孤独乏味的旅程。我在暗黄灯光下数次捧书细读,读到深情处时便要掉泪,遇见心仪的句子还用笔标记,重复念几遍,被这些平凡文字构成的意象所感动和唏嘘。文字的奇妙之处在于你可以把彼时的意境表达出来,甚至给予无穷幻想。我似通过这些书籍来窥探野夫多舛不凡的一生,他们于我眼前组成一帧帧画面,画面连串起来形成一段影像。
有读者评价,野夫的书写,不是文学,是疼痛和苦难本身。尼采谓:一切文字中,我独爱以血书就者。野夫的文字是血泪凝结起来的,背后有无数的杀戮、死亡和悲剧,但是他直面死亡,最终超越了死亡,获得了青铜一般的精神质地。在当代中国散文中,罕有人抵达这一步。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9年5月9日公告也曾评价,
“野夫是一位优秀得诗人、作家。在古体/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等领域均有建树。”
“野夫的文章,承接古风,呼应民国,延续20世纪80年代,经过了20世纪90年代的磨洗,在21世纪的今天愈发珍贵。”
“在汉语、文体、历史与情感之间,找到了最稳固的平衡点”
3
当然,我更爱的是先生的风骨和义气。
一读者问他,野夫兄,今天的文人最应该保持的文人气质是什么?你怎么看当代隐士?
他回答,独立……不投靠……不依附……
他一生渴望自由,不想活在体制内做一头被奴役的“猪”,九年前,将自己的图书公司交与友人打理,自己开着一辆破富士康,一路狂奔至大理。我猜测,那天,他犹如是一只关在鸟笼里许久被放飞自由的小鸟吧,带着一颗流浪世间的心,嘴角应该带着浅笑且泪流满面。
数年间,从最初故乡偏僻的小镇出发,如今他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访便了欧洲、美国、东亚。他发誓,要把天下的道路走成拖鞋。
他说,每个人一生要么早夭,要么寿终。早幺和寿终,如果它是一个平庸的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
08年他去四川德阳市一个小县城里的农村搞社会调查,恰遇地震。他见损失惨重,决定留下来参与救灾。他主持了一个几百人的演讲会,介绍了灾区情况,募集到两百万的资金,在县城成立了“精神重建基金会”。
他爱好广交天下友人,义人。
他说,我深知那里面全部的苦楚,我反对弟兄们的牺牲是因为怜惜。但是,你们去了,我不能沉默。我要找你们,我要告诉这个世界,义气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这个,生命没有意义。
有一回他急需三十万替一个朋友解决难题,在朋友圈发了寥寥数语请求,不到十分钟内便凑齐。他感叹,“我一生没向朋友开口言借,为救个义气兄弟,力有不逮,才向江湖拱手,十分钟凑齐,不一一叩谢了。”
他大多数晚上失眠,无法入睡,且入睡后多做噩梦,常被惊醒。于是醒来后再邀月对酌。内心的苦楚他人无法分担与共享,原来,很多事情,终究得自己独自面对。
他在微博上书写,半夜酒醒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想起鲁迅先生当年说——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我听到这句话,有一种彻骨的悲凉。
柴静说,他的一生,多为激情支配的选择,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不过,如顾随说,真正的诗人,往往就来自与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来的也才是真正的力,“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
浏览野夫先生的微博,一句,“我喜欢在半夜沉醉,在醉后放言。没有谁可以阻挡我此刻的狂想,那些呼啸的车辆狂奔而去,他们在奔向何方?那些被时代车轮碾碎的血肉,在斑马线下风筝一般轻薄,是谁在制造我们的分裂和对峙?我怀揣良知无路可逃于祖国,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还写诗?”将近令我潸然泪下。
他但求远离都市喧嚣,依旧还能在祖国的边上患难与共,或者愤怒和冷笑。
他为人仗义,如朋友需要帮忙,之间推举的他是最多的一个,曾有一些朋友遇难,他在微博说,我深知那里面全部的苦楚,我反对弟兄们的牺牲是因为怜惜。但是,你们去了,我不能沉默。我要找你们,我要告诉这个世界,义气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没有这个,生命没有意义。
然而世间不如意之事情太多。这个是个颠沛而坚韧的男子,有幸躲过了才华的诅咒,走过了那样多的鸿毛般轻浮的时间,在面对铅云般沉重的世事时,他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靠酒消愁。
他在诗集《丘陵之雕》的后记里记载,在以往甚至迄今的一些岁月里,我和我的一些弟兄们一直醉心于一种波西米亚人式的生活,常常梦想像金斯堡他们那样,到某个丛林中去种植大麻或者粮食,以熬制一种真正可以减少人类苦难的良药。这种对自由的绝对向往,很容易带来对庸常人生的偏见致使在很多时候有意回避着“幸福”。我心中的伟大诗人,都似乎是不被福佑的。我喜欢那些在黑夜长歌的人,他们的诗歌,一定浸染着他所处那个时代的泪痕和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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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某年在《一席》年会的活动,本以为野夫先生会被邀请去参加,因为他那次的讲演《在路上》其实特别精彩,特意提前了大半个月买了门票,结果一问他,他说不去了。但票不忍作废,还是决定飞越大半个中国去参加这个活动。
后来证明,上帝待我还是不薄的,他在第二场对谈,屏幕上突兀地显示出他的照片,吓了我一大跳。
灯光打亮,随后看到野夫先生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座位上,翘着二郎腿,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
我不如那些疯狂的粉丝,当他带着温和的笑容腼腆地走红地毯时,其实我就在护栏旁边,离他不到一米远的距离,内心无限感慨。我看清了那张坚毅的脸庞和那双发亮的眼睛,但我终究还是没有找他拍照,没有找他握手,我静静地看他从我的身旁走过,因为对我而言,我始终认为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我们未来必定还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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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苍山无为寺药师殿恭撰过两副对联,其一:十二大愿足济世,有师为证;三千红尘除修心,无药可医。其二:良言如良药,具三聚净戒;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在大理的时日,一友人驱车十几个小时来探望我,我顺道令他载我去无为寺,只为一眼目睹这几句箴言。
车子行过水泥石灰的小路,进入莽莽山间,树木森森然。无为寺坐落在半山腰,掩蔽在丛林中,大门前种植一颗粗壮巨大的树,苍劲高耸,未知其名,宛如一名壮士守卫着这一风雨中飘摇了几百年的寺庙。
药师殿在主寺右侧,我拾阶而上,旧朱门两侧的黑色廊柱上镶崁金黄色的那四行字。
我站在门前,盯着这两句“三千红尘除修心,无药可医。”和“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双眼泛起清波。
磨损胸中万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