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 八 字
顾 冰
阿秋跳河啦！阿秋跳河啦！
循着喊声，人们向河边奔跑。
阿秋救上来了。
大人们说，阿秋跳河寻死，是吓唬她那个瞎子爹。
阿秋跳河的时候，码头上挤满了淘米洗菜汰衣裳的人，她一边往码头跑，一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当时秋冬季节，小河正值枯水期，即使河当中，也没不过人的头顶。阿秋站在水里，河水仅到她的腰际。狗叔跳入河中去拽她，她就往河中心挪，狗叔再前进一步，她又挪一步。狗叔停住，她也停住。大伙自知淹不死人，但还是喊得惊天动地，出人命啦！淹死人啰！为的是让那个瞎子急个半死。
瞎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八字先生。阿秋的爹。听人说，八字先生，从前并不瞎。年轻时，在城里说书，能言善辩，一张嘴，能把东海水说干，能把昆仑山说平，能把死人说活。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私通，被人告发，被挖去了一只眼珠，另一只也几乎失明。以后，回到乡下，干起了算命的营生，当地人叫排八字。因此，有了八字先生的称谓。
八字先生没有老婆，阿秋是他从小抱养的，也有人说，是他和那个姨太太的私生女。
这时，阿秋已是如花似玉，亭亭玉立。前几年，解放军打过长江，在芦荡村设立了战地医院。阿秋在那里，帮忙洗洗涮涮，和同时在医院做护工的芦荡村的青年小满，情投意合。
消息传到八字先生的耳朵里，他掐指一排八字，一百个不满意。他俩的生辰犯忌犯冲。小满，是水，阿秋，是火，水火不容啊！不是水浇灭了火，就是火烧干了水。小满，属鸡，阿秋，属狗，鸡犬不宁啊！将来过日子，不是鸡鸣狗盗，就是鸡飞狗跳。
但二个年轻人的心一旦碰到一起，便再难分得开了。小满脑子活络，一眨眼睛一个主意。这个假投河自杀的活宝剧，就是小满精心编导的，虽然阿秋不免觉得有点丢人显眼，但自知爹爹頑冥不化，除此，没有奏效的办法。
谁知，这一狠招，毒招，也不奏效。八字先生脑子灵着呢。想用死来逼宮，对见过世面，深谙世事的八字先生来说，一眼便可洞察。尽管他没眼，但有人说，他心里有双犀利的眼。
人们先是同情小满阿秋这一对年轻人，继而，感情的法码，又偏向了八字先生一边。八字先生待阿秋如掌上明珠，宝贝得很。阿秋和小满八字不合，他们信，这是上天注定，不可更改。再说，谁家父母不为孩子着想，这也是八字先生为女儿好。而阿秋心里也开始动搖。自己从小没娘，是爹既当爹又当娘，拉扯大的，她象人家的闺女一样，快乐，幸福。小满是家里独子，虽然两村相距不过半里路，但真要过门离开爹，阿秋不舍得，不放心。再是，小满脑子太活，鬼点子太多，这样的男人靠得住吗？他那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会是戏台上的唱词吗？阿秋曾当着他的面说，你要有花心，我就杀了你。她的生命里，藏着父母为追求美满婚姻，而留给她的倔强基因。这回假投河，阿秋原本是不肯的。不是因为怕死，为了心上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拋弃一切，而是因为，这样有愧于生养自己的父亲。然而最终经不住小满软缠硬磨，还是答应了，但结果，爹爹非但一眼识破而愈加厌恶小满，还闹得满城风雨。
几天后，公鸭上门做媒人。小伙子是她娘家堂侄，老子乡供销社主任，属猪。阿秋心里小满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不作声。公鸭劝道，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接着，又说她侄家如何如何富裕。八字先生也不作声。公鸭又展开攻势。八字叔公，我不懂你的那个天干地支，但我知道，一个属狗，一个属猪，猪狗畜牲，同类呀！属猪的，福气好，吃了睡，睡了吃。不等公鸭说完，八字先生打断她，你胡咧咧什么？还猪狗畜牲？猪是不是吃，就是睡，可一到年关，一刀宰了。公鸭立刻沉下了脸，落了个自讨没趣。
要说 八字先生给人排八字，太准了，可以说，简直就是神机妙算，神仙降世，不得不让人佩服之至，五体投地。如，一人求父母情况，八字先生，摇头晃脑，掰着手指，念念有词，子丑寅卯，甲乙丙丁，最后，说了一句话，爹娘一个无。那人连称神！神！那人父母双全，当然，一个也没有过世。一人父母不全，只留单亲。八字先生仍说爹娘一个无。没错，一个殁了呀！一人父母双亡。八字先生还是说，爹娘一个无。对呀！父母同赴天堂，一个也没有了。
但八字先生也有走眼的时候，而且，差点闹出人命。
一天，一个女人来找八字先生算命。女人要算丈夫。八字先生又嘟囔了一番，故作惊讶。哎呀，你命里有三个男人，你的命好硬，克了一个不算，还要克第二个，第三个。女人嗫嚅着，掏出手绢擦眼泪。付了钱，走了。
第二天，芦荡村突然传出天震地骇的哭闹声。
消息很快传了过来。那天请八字先生算命的女人，是小满过门不久的嬸子。她真是苦命，第一个男人去城里做生意，被忠义救国军当赤色分子枪杀了。守寡多年后，刚改嫁给小满的叔叔。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叔叔不久前，又被县医院回头，回去买点好吃的吧。女人怨天恨地，也怨自己的命太硬。她不愿再克笫三个男人，吃了老鼠药。事有凑巧。恰好被小满及时发现，立即背着去了乡诊所。不过是死是活，还不得而知。
公安员迅速传唤了八字先生。八字先生自知罪责难逃，便如实招供，和盘托出。这一切，都是蒙人的。公安员不解，你一个盲人，不能察言观色，你也非神仙，怎么能算出她克夫？公字先生供述:她一进门，我从她的步履和嗓音判定，此女子为中年人。她要算男人，可以肯定，她男人不是另有新欢，就是遭遇不测。她搽着乡下人少用的雪花糕，又说明她注意打扮，这种化妆品，只有新娘出嫁才舍得买。因此，我大胆猜测她是刚刚结婚，二婚。她这第二个男人，出了什么意外呢？我一时不敢妄断，但陪同她前来，坐在一旁，尽管一直没有开口的男人，还是帮了我的忙。他不停地剧烈咳嗽，还大口大口吐着什么，同时，惊骇地呀了一下。那痰中莫不是有血么？再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浓烈烟味，我断定这个男人，得了危重肺疾，已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但我千不该，万不该，算她还要克第三个。我有罪。
小满的嬸子，因抢救及时，脱离险境，平安无事。
因没造成实际危害。八字先生被宽大处理。但是，他觉得应该感谢小满。要不是他及时发现，及时救治他嬸子，自己这会儿已在牢房里蹲着了。
公安员问他，你女儿和小满的婚事，八字对吗？八字先生所以不答应这门婚事，倒不是因为什么八字不合，而是觉得小满轻浮中藏着恣睢，而阿秋刚烈，性格迥异。这会儿，他罪孽深重，还敢不老老实实？于是，连连回答:那都是胡扯。鸡，勤劳，狗，忠诚，匹配匹配。再说小满为公家办事，对革命有贡献。不说别的，我还能不支持革命？
阿秋和小满很快成了亲。八字先生逢人就说，都是他愚昧，要不，又要上演盘大抢亲那样的悲剧。
但阿秋婚后，并不幸福。小满嬸子想不开，欲轻生，不假。但小满事先偷偷将豆粉替换了鼠药。他嬸子并未因食豆粉中毒，而因精神崩溃一时瘫软。小满明知如此，但还是大造声势，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直接有分寸地让八字先生吃硌头，又讨好了未来的丈人，使他对自己感激不尽，可谓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对此心计，阿秋能理解他。毕意小满是她的初恋，初恋是最美好的。爹爹又固执得很，不是这样，他老人家很难接纳小满。但是，以后，小满的行为，却使她一忍再忍，忍无可忍。
由于小满乖巧能干，又有在战地医院的光荣经历，他当上了村干部，再后来，坐上了副乡长的位置。于是，不断传出他的绯闻。从此，阿秋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一次，阿秋在码头上洗衣，后脑突然遭人击打，跌入河中，险些丧命。有人揣测，八成是小满下的毒手。但查了半天，也没结果，而不了了之。
以后，小满更加有恃无恐。可是，恶到尽头就是报。终于，有一天，他被当场捉奸，开除公职。
阿秋要求离婚。
小满在阿秋面前下跪，哭天抹泪，发誓再有二心，天打雷劈。阿秋不理他。他纠缠不休，威胁:如要离婚，就杀了她爹。
一天，阿秋回到家里，给爹爹做了一件棉襖，女儿就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襖么。临走，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自己，有事叫牛牛阿妈。
翌日，阿秀穿戴整整齐齐，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到乡政府自首:小满让我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