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隆庆帝登基起,大名府的冬天是一年赛一年的冷,即便到了以往即将开春的日子,路上的行人也不见多,官道上偶尔来来往往的也只有些处理积压公务的官差。去府城二三十里地,有一小茶摊,因这倒春寒的缘故门可罗雀,只有烧着开水的大炉子中沸水微微扑腾的声音。渐渐地从南边儿官道上,传来得得、得得的马蹄声与马车轮子碾在路上的闷响,显是有大帮人马要来了。茶摊的主人急从避风的小茅屋中出来,站到官道边上遥遥地张望“这阵势像是大户人家出游,想是那帮子活阎王官老爷们从南方过冬回来了。要么苏杭、要么是甚么扬州。呸,怎地就让我们受冻……儿啊!给炉里添把柴,再把火给拨旺了,待会要是有客人来了好泡茶!”只听茅屋中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应了一句“哦”,又归于沉寂,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的车马声越发明显。
只见南边确有滚滚烟尘,走来好大一个车马队。打头的是十七八个扛着哨棒、穿着皮袄的精壮汉子,后面是后头是看不好多的马车和货车,杂役仆役们或坐在马车边缘、或跟随步行。队伍中最显眼的是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马车前面的年轻人,左右两个与前面的汉子打扮一般无二,只是不抗哨棒,止腰间横一口柳叶钢刀。中间两个穿得华丽的、一看便是气派人家的公子。左边一个骑黄马的身着玄色貂裘氅衣,右边一个骑棕马的则是在藏青色貂裘披风下衬一件青色缂丝窄袖袍,正有说有笑、好不快活。待车马队走到离茶摊百步左右,氅衣公子与一边的骑马武师吩咐了几句,后者拱手领命,轻夹马腹加速而来,队伍前面的精壮汉子也默契地分出四人,一溜小跑到了茶摊面前。
未及马匹停稳,武师又是一拱手向茶摊主人问道:“叨扰店家,此处可有茶水点心出售?”“客官,自然有的,各位爷看着面熟,可是大名府城里房氏房老爷家的?”汉子并不否认,微微点头:“正是。”“啊呀!”本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主人闻言略吃一惊,态度更是毕恭毕敬,腰杆子又往下折了几分“房老爷可是也在一行人中呐?我这乡野小店,无有精细的茶水点心,招呼不周,多有得罪、得罪。”骑马汉子回应:“老爷并不在一行人中,只有两位公子,并其他家丁杂役五十六人。店家家里有什么,只管拿来招待便是,届时铜钱也好银两也罢,一发算了与你。”“是,是”茶摊主人就要躬身后退,又想了一下,问道:“各位爷一行人中可有女眷?我可差人到乡里买些女眷爱吃的糖瓜、蜜三刀…”眼见汉子摇头,茶摊主人也不再多言,趁着汉子返回复命的档口,到茅屋里捣鼓起茶水来。他的儿子则被他差遣着到不远处的乡里,买些他叮嘱的“馓子、烧饼、还有老郭家的芝麻红糖火烧”去了。
不多时,茶水和点心齐备,车队也把马匹停定拴好,杂役们守着车队在官道上歇脚,武师和家丁簇拥着两个公子到草棚里来,茶棚主人掀开厚厚的羊毛挡风毡帘,把二位公子引到桌边,殷勤介绍:“二位,这是小店去年从江西收的好绿茶,形如凤爪、香气久持。这是本乡有名的火烧,这碟是咸口的、这碟是红糖芝麻的甜口的。这是……”未及介绍完,眼看一旁的武师不怒自威地瞪了他好一会,便也知道自己再献殷勤就是自讨没趣,又欠身赔笑道“小人不多打扰,二位公子慢用。”“多谢店家了。”两个公子中着玄色氅衣的出言道谢,一边另一位正解下披风,又从腰间锦囊拿出红绳穿着的一小串十枚铜钱,交到茶摊主人手上“这不算茶钱,是赏你的,大年刚过,大家也讨个吉利彩头。”
言罢,两位公子和一众武师分几张桌子坐下,茶摊主人则忙着和儿子一起拎着凹陷了好几处的大铜壶、捧着一篮子的粗陶碗和烧饼,往车队和杂役的方向走去了。
两位公子端起热茶来,等不及放凉便喝了几口,微烫的茶水配合着草棚里刚添了炭火的火塘,总算是让身体暖和了一点。眼看着茶棚主人已经走远,挡风的毡帘也已经放下,年长一点的那位公子便与自己的兄弟谈起话来
“承业,前几天爹先回大名府的时候,可是叮嘱过你要好好温习《五经大全》和《伊川易传》的,你可看了么?我看你这几天还是如往日一般飞鹰走马,不见你沾过一卷半卷的书”他放下茶杯,脸上半是严肃半是戏谑“我看今晚到了大名府,你还有一晚上时间临急抱佛脚,待到明日,肯定又要当着爹爹的面受公孙先生考校,若是答不出嘛,嘿嘿,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和花酒钱,怕是要少上个一二两了。”
房承业便答道:“嘿嘿,我的好兄长,这你倒自不必担心。小弟我早早做好了准备,自有方法过关。”“你的方法,无非又是给公孙先生孝敬些笔墨银,请他提前一晚给你透露一下要考某书某页某字某句。这招式用的多了必定不灵光,你还是小心为妙。”
“哎哎哎,能够交差便罢,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哇。哪里比得上我的好哥哥你呢,大名城里谁不知道,房氏的大少爷房承宗,县试府试院试试试顺利,教谕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他凑近对兄长说“是否明年或者后年,学政考核生员,兄长你去考它一考,便也要成为甚么廪生了?”
“休要乱说”房承宗放下刚刚小心捻起的掉渣的火烧“补廪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要管着几处产业的账房、要习武、要管着你这个贼头贼脑的弟弟,这两年怕是没有功夫准备生员的考核了。”言罢,房承宗摇摇头,复又就着茶水吃起火烧来。房承业接话:“哪能呢,兄长聪明伶俐又过目不忘,打小就擅长读书,就算有三四个小弟要照顾,那廪生也是手到擒来的。”房承宗被弟弟的话逗得一笑,指着他道:“你就是油嘴滑舌,倒也不是不聪明。可惜要你背个论语中庸,难于登天。要你说说江湖中那些个传闻逸事你倒是如数家珍。甚么蜀山剑阁的剑阵大破播州流寇了,甚么月明宫的乐正璇女侠秀剑穿喉了,甚么东海飞鱼宗、西域铁掌门…”
“非也非也!”房承业急不可耐地打断兄长“兄长记错了,是东海飞鱼帮,那群半吊子渔民怎有脸面开宗立派呢?看来读圣贤书,我不如兄长,但是要论起这江湖来,兄长可弗如我远甚呐。”房承业自鸣得意,装作一副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模样。房承宗及时泼上一盆冷水“便是你再倒背如流,又能如何,你的三脚猫功夫莫说让剑阁的剑王看上了,怕是连那个飞鱼帮也进不去。你纵是梦里也叨叨不休念着璇女侠的名字,人家也不见得会多瞧你一眼。”兄长一话狠狠戳中自己的痛处,房承业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便也没了那番得意模样。
“再说了”见弟弟无话,承宗不由得接着劝道“爹爹也不可能让你去闯荡什么江湖的,你若是一直考不过生员,他便是让你去管个清闲的差事,打打算盘管管账,也不会让你去闯荡的。江湖那么危险,岂是你该去的地?”“唉,我又何尝不知呢”弟弟轻叹了口气“可你看看我身边的朋友们,哪个不是一入家门深似海,从此在无穷无尽的科场、官场、商场打转。就是想找人和我喝喝酒、打打猎,都一个个推说要事繁多。还是江湖儿女好啊,无牵无挂、快意恩仇…”
听着这话,房承宗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道“我怕江湖没有快意,只有仇雠啊。”
待承业转过头来看时,房承宗正好端起茶盏仰脖,房承业并没能看清在碗盖和热气的背后,兄长面上的表情。
兄弟俩又闲谈着喝茶,到一壶茶尽了,房承宗本想让车队起行,不巧有家丁拨开毡帘来报,原来是房老爷正好派人从城中来信。承宗看了几眼把信笺交给了房承业道“爹爹让我们在城外等堂叔他们到了之后,再一起进城。说堂叔他们从濮阳来,预计也是今日到来。”“哎呀,那便等吧!”房承业把腿往长条凳上一支,被哥哥一手拍下去,责骂了一句“你当这是家里呢,坐没坐相。”“嘿嘿,这火塘够暖和的,我都有点出汗了。也正好,看现在天色恐怕也未到巳时,还冷着呢。我们便等等堂叔,到午时未时、日中时分再出发也不迟——店家!主人家!”刚想呼喊茶棚主人添茶,承业又被兄长打断,斥责他大呼小叫,有失仪态,便转头让家丁去传话了。
未几,一阵茗香传来,茶棚主人刚提着旧瓷壶给二人斟了五分满,就感觉凉风一阵卷过。原来又有人掀开了毡帘走进来,伴随着叮铃当啷的金属碰撞声。兄弟二人探头看去,却是四个官家打扮的人,押着一个身披刑枷、披头散发的男子进来了。为首的衙役操着河南口音的官话大声道:“老头!可有热水热饭嘞?快给俺们兄弟整上,莫误了我们押送要犯!”,言罢吩咐其他几人押着那犯人到草棚角落的空桌子去,自己一边在火塘旁蹲下暖手,还一边自言自语“今天是啥人进城嘞,怪大的排场!”房承业好事之心难以抑制,往那犯人望去,身上破烂的、仅仅填充着些破棉絮都囚服遮掩不了他满身的伤,披散的头发让他的面容难以辨认。
霎那间,房承业觉得囚犯目光与自己对上,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瞳孔狠狠锁在自己的脸庞上。他忽然好似有千钧的力气爆发出来“你!!!该死的狗崽子!”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嘶吼,他挣开几个大意的皂隶,拖拽着脚链跌跌撞撞向房氏兄弟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