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的时候,每到春季总有来自豫、晥两省的逃荒大军拖儿带女沿路乞讨。
据老人们说,收成不好的时候,冬天也有出来讨粮的,但多数得不偿失,天寒地冻的很容易粮没讨到却把命丢了。
我家乡倒是水土不错,肯长庄稼,虽然家家穷苦,倒也不至于饿死。彼时人心尚不像现在这样坏,但有乞讨的可怜人上门,多数人家都会喝住自家的狗,力所能及施以援手。
而这些讨粮人也多数会自备容器如瓷钵、茶缸等,进了村就挨户扫去。家有余粮的,多数就会给一钵,特别苦难或刁钻的关了门不肯给,他们也就很识趣的不再向这家讨。
但这样的人家毕竟不多,多数都还是愿意帮一钵的。于是他们每户讨得一钵或一缸便去往下家。偶尔也有穷苦一些用不起瓷钵瓷缸的讨粮人,他们通常就会使农村常见的葫芦瓢。
他们以家庭为单位,男人背着特制的粮袋,女人带着孩子开口讨粮,得了钵小麦或玉米就分装进粮袋。粮袋装满他们就返回到临时驻地(通常是把窝棚搭在我们村口的大沟里,另留人看护)收集好后再进村继续乞讨。
我唯一留在记忆里的两回里却有一回是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讨粮,后来听我妈说他们是安徽过来的,无儿无女,守在家里怕只能饿死,但这么路途跋涉也很容易倒毙在途。
我至今仍记得黄昏的阳光照着他们花白的头发衬着满脸的菜色,愁苦不堪的面容只在接过我妈递给他们的粮食后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他们千恩万谢的走出很远,我妈还看着他们去的方向叹气。
后来到我大了,才想这大约就是古文里所谓的心有戚戚焉了吧。
而那个我仍记得的小姑娘,大概要比我小那么一点点,我眼见她被爹妈牵着迎着清晨的阳光向我家慢慢走过来,笑容纯净如花盛放,衬着大人的满面愁容。
大人开口问好讨粮的时候她躲在爹娘的腿空儿间盯着我手里的馒头偷偷咽着口水,我拿了馒头出来递给她,她接过后却反手给了她妈……
听我妈说,这些人在当地即使遭了灾也仍要被扒皮抽髓,活不下去就只能出来逃荒,讨了粮后不远千里运回家也要先交公粮,只留下少许勉强够一家人活命。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们这样难道不累吗?我只不过是走到外公家都要走得脚疼累个半死。
后来又大了点,大面积逃荒就慢慢的少了,各家各户也不再特意多备些粮留给这些可怜人。
但我十二岁那年,安徽受了旱灾,过年听我爹说起家里要多备些粮食,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有逃荒的来讨粮了。
然而并没有。
那个春天我没有听说逃荒大军进村,倒是来过几拨杂耍卖艺的。他们多来自安徽,多者十余人少则七八人,或乘农用车或赶牛车马车,有男有女驻扎在村口。
他们通常是半夜就进村,等天亮了就开始两人一队,各个方向敲着锣走一趟,预报着节目邀请村人。
杂耍节目通常在下午开场,锣鼓声起来,村人就慢慢聚拢了来。他们卖力的演,村人就笑颜逐开的看,欢笑声不绝,直持续到半夜。
到第二天天亮,他们就分成许多队,挨家挨户讨要粮食充当演出费。我记得好像规矩是每家给小半袋粮食吧,他们放进粮袋里道了谢就匆忙赶去下家。
相比较于早年的讨粮,这倒也算是种“交换”了。凭体力或者凭本事讨粮,和乞讨自然也要算是一种进步。
我至今犹记得他们玩飞刀和小女孩翻天梯,惊险极了。虽然那个时候我总看得眉飞色舞,现在想来却满不是滋味。
这些和我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孩子们仅仅为吃饱饭就要付出如此代价,生存环境之恶想必也不难想象。
这样长大的他们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想必也不难想象。
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静默不语,它并不能庇护它的儿女们避免赤地千里人相食,更不能阻止凶残的人类利用权力残害同类……
哀哉,吾国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