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诗写性情，惟吾所适

一〇 尹公作诗

【原文】尹文端公总督江南，年才三十，人呼“小尹”。海宁诗人杨守知，字次也，康熙庚辰进士。以道员诖误①，候补南河，年七十矣。尹知为老名士，所以奖慰之者甚厚。杨喜，自指其鬓叹曰：“蒙公盛意，惜守知老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公应声曰：“不然！君独不闻，‘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乎？”杨骇然，出语人曰：“不渭小尹少年科甲，竟能吐属风流。”

尹文端公好和韵，尤好叠韵。每与人角胜，多多益善。庚辰十月，为勾当公事，与嘉兴钱香树尚书相遇苏州，和诗至十余次。一时材官慊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尚书还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于吴江。尚书覆札云：“岁事匆匆，实不能再和矣。愿公遍告同人，说香树老子，战败于吴江道上。何如？”适枚过苏，见此札，遂献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无衰色，诗律吴江有败兵。”公喜。从此又与枚叠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须用美人兵”、“莫向床头笑曳兵”之句，盖探枚方娶妾故也。其好谐谑如此。己卯八月，枚江北获稻归，饮于公所。酒毕，与诸公子夜谈。公从后堂札示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忆。盍早归乎？”余题札后云：“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除夕，公赐食物。枚以诗谢，末首云：“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公见之，大笑。

【译文】尹文端公在江南担任总督的时候，年纪只有三十岁，人们都把他叫做“小尹”。海宁诗人杨守知，字次也，是康熙庚辰年的进士。因为过失丢掉了道员的官职，在南河候补，年纪已经七十岁了。尹文端公知道他是老名士，所以对他的奖赏抚慰都十分丰厚。杨守知特别高兴，指着自己的鬓须感叹说：“承蒙您的盛情好意，只可惜我已经垂垂老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公回答说：“并不是这样的，您难道没有听说过‘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吗？”杨守知惊恐万分，出来对别人说：“怪不得小尹年纪轻轻便登上科举，谈吐竟然能够如此风流潇洒。”

尹文端公特别喜欢和韵，特别是喜欢叠韵。每次和人一起比着作诗，总觉得越多越好。庚辰十月，尹公因为要处理一件公事，在苏州与嘉兴的钱香树尚书相遇，两人相互和诗十多次。一时间，属官随从，为两家来来回回送诗，以至于累得马疲人倦。尚书回到嘉禾，而尹公又追着寄了一首过去，在吴江向他挑战。尚书回复信件说：“今年的事情太多，实在是不能再跟您和诗了。希望您能够告诉众人，说香树这个老头子，在吴江的途中战败了。您看怎么样？”当时恰好我途经苏州，看到这封信，于是献了七律一章，第五六行是这样写的：“秋容老圃无衰色，诗律吴江有败兵。”尹公看完之后十分高兴。从此又开始和我叠韵和诗纠缠不休。押“兵”字，写出了“消寒须用美人兵”、“莫向床头笑曳兵”这样的句子，大概是尹公知道我刚刚娶了妾的缘故吧。他就是如此喜欢戏虐调笑。己卯年八月，我到江北收割稻米回来之后，在尹公家饮酒。酒宴完毕，和当时在座的公子夜谈。尹公从后堂写了一封纸条给我说：“你刚刚从外面回来，家中的妻妾必然很是想念，为什么不早一点回家去呢？”我提笔在纸条的后面写了一首诗：“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除夕的时候，尹公送给我很多食物。我写诗道谢，最后一句是：“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尹公看到之后，大笑。

［笔记］袁枚先生在这里，首先说的是尹文端年少出名，只有三十就有名、而且任江南总督啦。他尤爱和诗。然后，记录了袁公自己与他和诗的雅事。

尹文端公好和韵，尤好叠韵。每与人角胜，多多益善。

庚辰十月，为勾当公事，与嘉兴钱香树尚书相遇苏州，和诗至十余次。一时材官慊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尚书还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于吴江。尚书覆札云：“岁事匆匆，实不能再和矣。愿公遍告同人，说香树老子，战败于吴江道上。何如？”

杨喜，自指其鬓叹曰：“蒙公盛意，惜守知老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尹公应声曰：“不然！君独不闻，‘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乎？”杨骇然，出语人曰：“不渭小尹少年科甲，竟能吐属风流。”

适枚过苏，见此札，遂献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无衰色，诗律吴江有败兵。”公喜。从此又与枚叠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须用美人兵”、“莫向床头笑曳兵”之句，盖探枚方娶妾故也。其好谐谑如此。

袁枚云：“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

除夕，公赐食物。枚以诗谢，末首云：“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

【注释】

①诖（guà）误：官吏因过失受谴责或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