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先生曾经说,从苏东坡到辛弃疾,这其间有一个伟大的桥梁式的人物,就是张孝祥。所以今天我们来品读一下张孝祥的千古名作——《念奴娇·过洞庭》。词云:“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首《念奴娇》。他的词句之美,格调之高,古人向来评价非凡。像王闿运的《湘绮楼词选》里头就认为,说“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就是苏东坡的词够高妙的吧?尤其像他的《水调歌头》,但是一对比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就觉得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犹有尘心”呀!就是说还没有脱离万丈红尘,还没有达到最高蹈的至秒境界。
那么既然这首《过洞庭》如此高妙,可他为什么在文化史上,它的传播远不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有名呢?甚至一般的普罗大众,大多数人可能对这首《念奴娇·过洞庭》并不是非常熟悉。这就要说到一个重要的规律,我们解诗时经常说的,是知人论诗、知人论诗法。因为世人对张孝祥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对东坡居士的熟悉程度,所以这首无比高妙的《念奴娇·过洞庭》也就在传播上、名头上远不如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千古名作了。所以要想读懂这首《念奴娇·过洞庭》,一定先要读懂张孝祥。
张孝祥可谓是中国古代士大夫逆境里成长、艰难中高蹈,具有独立思想与品性的一种典型代表。他其实出身名门之后,是唐代著名的诗人张籍,也就是韩愈的大弟子张籍的七世孙。所以他的祖籍是历阳乌江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和县,是“诗豪”刘禹锡写下千古名作《陋室铭》的地方,但是到了张孝祥,家道早已衰落。在他快要出生之前,“靖康之难”爆发,北宋为女真所灭,徽钦二帝被俘,南宋建立,江淮之地的百姓大规模地避难南迁。张孝祥的父亲张祁就带着族人逃到了江南,而张孝祥伯父张邵呢,就没有逃掉,就被金人拘禁在江北。
公元1132年,也就是“靖康之难”之后的第五年,张孝祥出生在明州鄞县桃源乡,也就是今天浙江的宁波一个寺庙的僧房之中,可见当时家庭流离失所,窘迫到了什么地步。所以张孝祥自幼在艰难时势、苦难生活中成长,诚所谓“奋起于荒凉寂寞之乡,故别有超绝奋发之气”。因为成长环境艰难,而他又自幼资质过人,被视为天才儿童,读书一过目而不忘,所以在逆境里成长的他很快脱颖而出。当时的名臣王十朋后来曾经评价张孝祥,甚至说:“天上张公子,少年观国光。”将其视为天人,评价犹如当年贺知章之于李白呀。
张孝祥长到13岁的时候,父亲张祁欲带全族返乡,然而并没有办法回到江北的故乡,因为那被金人占领了,所以只能回到长江南岸的芜湖。芜湖,因为发音的问题呀,在唐以后经常被叫做于湖,芜湖、于湖不分,所以张孝祥他后来就自号于湖居士,其实指的就是芜湖,也就是他把芜湖视作人生的第二故乡。
16岁的时候,年少奋发的张孝祥就通过了乡试。18岁的时候,张孝祥来到南京,拜师求学。22岁通过省试考试。到23岁,也就是绍兴24年,他参加了殿试,也是南宋科举史上最著名的一场考试,张孝祥成为其中最耀眼的明星。为什么说这一场考试在南宋历史上是最著名的一场科举考试呢?因为这一场考试不仅决定了张孝祥的命运,也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比如说著名爱国诗人陆游,还有大奸臣秦桧的孙子秦埙,关键就是因为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这一场考试。秦桧为了让秦埙能取得第一名,在厅试的时候,就多次暗示当时的主考陈子茂,要取秦埙为第一,可是陈子茂为官正直,不买秦桧的账,而是取了陆游为第一。
考试结果出来之后,秦桧大为恼火,并迁怒于陆游,所以陆游的人生坎坷也由此开始。但是官场上并非都是陈子茂这样的、有独立人格的耿直之辈,到了省试的时候,也就是礼部试的时候,主考官就是秦桧安排的亲信御史中丞魏师逊,还有礼部侍郎汤思退、右正言郑仲熊。这时候就把秦埙列为了省试第一,而厅试第一的陆游却反遭落榜。
省试之后便是殿试,按照常理和此前的规矩,皇帝非常尊重的都是厅试和省试的排名,但是到了殿试,高宗赵构却出乎秦桧的预料,居然钦点张孝祥为状元。把秦桧满心以为非孙子秦埙莫属的状元,生生地点给了张孝祥,而秦埙呢,最终不过只得了一个探花。所以年纪轻轻的才俊之士张孝祥——不过23岁的张孝祥,这时候已然成为满朝上下反对权奸秦桧的一种希望,一种潜在的希望与代表。
作为一种希望与正义的代言。张孝祥成为状元之后,首先第一件,在朝堂之上就对秦桧的党羽曹泳的提亲,默然不对,明显拒绝。接着他又以状元的身份,上表为岳飞鸣冤,批判的矛头直指秦桧一党。所以秦桧十分恼怒,便指使党羽诬告其父张祁,说张祁杀嫂谋反,把张祁投入监狱,百般折磨,张孝祥也因此牵连受难。不幸中的万幸是,秦桧到了第二年便一命呜呼,张孝祥才得以重回仕途。带着状元的光环,却受到非人的磨难,张孝祥一入仕途就让世人看到其独立之人格、高洁之品性。再加之他是坚决的主战派,又和秦桧的余党有不解之仇啊,所以他在后来的政治生涯上屡遭打击和排斥。所以在他十几年的官场生涯中,张孝祥几番起落,终究没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到最后,在政敌的攻击下黯然离开官场。
他最后一次任职是孝宗乾道元年,也就是公元1165年,知靖江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第二年因政敌攻击,辞职还乡,由桂林北归,就途经岳阳,这时候离他38岁英年早逝,还仅仅只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他在辞职返乡、途经岳阳的时候,就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念奴娇·过洞庭》。虽然这时候的张孝祥只有35岁,但官场的沉浮、仕途的坎坷,以及人世的磨难,还有北伐抗金的理想不能实践,都让他对这个腐朽的朝廷和腐朽的尘世彻底失去了希望,转而追求精神的超越与高蹈的自我。
所以一旦超越而上,用一颗赤子之心去回望山河岁月,他眼中的洞庭、眼中的世界,就有一种别样的澄澈,更何况又是中秋时节。所以他说“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这是说洞庭湖和青草湖相连接,浩瀚无垠,在这个中秋将至的时节,竟然没有一丝风吹拂过的痕迹。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连风色都没有,可见其静,静到了极致。我们回想一下孟浩然怎么写洞庭湖?所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老杜怎么写洞庭湖?所谓“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是说洞庭的波涛可以撼动岳阳城,可以分列吴楚大地、可以浮动乾坤,可张孝祥写洞庭却极写其静,甚至连一点风色都没有。
所以他说“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玉鉴”也有作“玉界”,就是像一面玉做的镜子,而“琼田”则是琼玉的原野啊。在这一片琼玉一般的世界里,这是说什么?极言其高洁。三万顷明镜般的湖水,载着我一叶细小的扁舟,这样浩渺高洁的背景和这样孤独渺小的我,放在一起要说什么呢?要说的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关键就这两个字—“澄澈”,而且是“表里俱澄澈”。
当然表面上好像写的是素月与明河“表里共澄澈”,“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写得是秋水长天一色,可是真正的表里是什么?只是秋月,秋水吗?前面用极静的状态下,写出的是三万顷如镜的湖水与扁舟上孤独自我,这也是一种表里呀,也是一种秋水与秋月呀!这就像东坡先生的临终遗言:“世事浮云改,孤月此心明”啊!“孤心”便是“此月”,那三万顷湖水上,一叶扁舟中,仿佛孤独的我,便如这中秋的明月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表里如一,言行澄澈。
所以回望人生,一句表里俱澄澈,那就是张孝祥的夫子自道啊。所以袁行霈先生曾经认为,杜甫有一句“心迹喜双清”,可以和张孝祥的“表里俱澄澈”放在一起,可以集成一副对联,可以作为士大夫为人处事的准则。既然可以达到表里俱澄澈的境界,人生到此,天人合一,那就是一种高妙之境。所以接下来说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这种妙处难道只是自然风景、只是洞庭青草风光吗?文辞上看,当然是这样,但文辞的背后,无疑还有一种人生高蹈的体悟与希望。
所以接下来下阕便是自名心迹之语:“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是回望他最近的仕途经历了,“岭表经年”便是说他任静江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这一段任期。《宋史》记载,张孝祥任地方官时期呀,总能勤于政事,为民请命,为老百姓做许多好事,奈何他太人格独立、太品性高洁,与污浊的官场不能苟合,所以总是遭到奸党的掣肘与攻击。这最后一次,张孝祥这曾经的状元、曾经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终于彻底看透了形势,欲辞职归乡,彻底远离官场。但离开归离开,他有他的自白书,“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这不光是他岭表经年的仕途经历,而是他自23岁以状元之姿登上仕途以来,以独立人格、高洁品行,无愧于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的一种自白与宣言。
可是现实沉重、人世荒凉,久经磨折之后,曾经雄姿英发的少年英才,也不禁已是“短发萧骚襟袖冷”的形象啊!所以萧条冷落的人生,才是最冷的现实。所以一个“冷”字,让人读来凉意顿生,现实沉重啊!可是再冷的现实,也打不败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大格局的人。所以一个短发萧骚襟袖冷的形象,紧接着却是“稳泛沧溟空阔”,一种阔大的格局与境界凭空而生。所以我个人特别喜欢这一句,再冷的现实面前也要“稳泛沧溟空阔”。
张孝祥明明是在洞庭湖上“著一叶扁舟”,却说“稳泛沧溟空阔”。从训诂学的角度上来讲,沧指天,溟指海,所以沧溟既可指大海,泛指大海,也可以指苍天与大海。人生虽“著一叶扁舟”,仿佛孤独之至,仿佛渺小之至,但只要有一种精神上高蹈的自我、独立的自我,只要有陈寅恪先生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么于天地之间哪怕再冰凉,再冰冷、再荒凉现实,守着精神的自我,也自可“稳泛沧溟空阔”。所以能有这种气象,自然便可迎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高潮,禅宗《景德传灯录》记载马祖道一说“一口挹尽西江水”,可见心胸何其开阔。北斗七星,状如长勺,“细斟北斗”便是浅酌低唱,以此应对天地万物,以“万象为宾客”,这是一种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势、何等的胸怀呀!
所以最后的最后,“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这是什么?这是只要见出一个我,一个独特的自我,一个高蹈的自我,一个高洁的自我。东坡居士于《赤壁赋》只是“扣舷而歌”,而此时的张孝祥却是“扣舷独啸”,可见仰天长啸,满腔豪情啊!“稳泛沧溟空阔”,已是空间之极致,而“不知今夕何夕”,则是直接跨越时间的沧海。至此时空的束缚尽去,于此一叶扁舟上孤独渺小的自我,一瞬而升华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伟大自我,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可是没有风,“更无一点风色”。于无限平静之中,波澜起伏,壮怀激烈,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平淡之中见真我啊。
所以这样的《念奴娇》、这样的《过洞庭》,谁人不爱之。所以,不要忘记,哪怕现实沉重,哪怕人生萧索,哪怕“短发萧骚”也要“稳泛沧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