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继位前夜,我从祭天用的贡品堆里捡到了个小姑娘。
她眨巴着眼,直愣愣地望着我,嘴角还沾着没来得及擦的糕点碎屑。
我不耐烦挥手,正打算让宫人拖下去处置时,倏地听到一阵声音。
【啊啊啊女儿好帅,就连砍人都这么有气势!不愧是我笔下的女主!】
【等等,她是不是想砍我来着?】
小姑娘膝盖一软,整个人颤抖地匍匐在地。
「女帝饶命!我……奴婢不知这是您的大典……」
话说到一半,她骤然捂住了嘴,面色惊恐。
【完了,记串了,这会好像不是女儿登基……】
【按剧情,女儿安排的刺杀会因沈廷的告密失败,不得不逃入民间一路颠沛流离,登基要等到三年后……】
离开的脚步一顿。
我不自觉地瞥了眼身侧浅笑温润的男人。
沈廷,我未来的驸马,会背叛我?
1
「殿下在看什么,是我脸上沾染了尘灰吗?」沈廷的声音带着困惑。
我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压下内心的惊讶,「嗯。」
没等他掏出帕子,我便抢先一步伸手替他拭去那抹不存在的灰痕。
「干净了。」
沈廷垂下眼帘,唇角微微翘起。
「多谢。」
手心被掐地生疼,我终于能确定,刚才的声音不是幻觉。
但只有我才能听到。
「殿下饶命,我不是故意毁坏祭品的,我只是……太饿了……」
女孩嗫嚅着,声音发颤。
【完了完了,我才刚穿越过来就要狗带了吗?】
【这理由傻子都不信,更何况女儿还是东文智绝,能从寄人篱下翻身成万人叩拜的女帝,心思和手段肯定比我想的多……】
【早知道就不熬夜写文了!!怎么能有人穿进自己写的书里,结局还是露头就被秒啊?】
濒临崩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揉了揉太阳穴。
「老规矩,带下去,处理地干净点。」沈廷低声嘱咐。
新帝继位在即,为了这场刺杀,我们提前筹谋了许久,不能出半点差错。
「等等。」我抬了抬下巴。
「先押下去,本宫有话要问她。」
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又叫住了宫人。
「记得……给她换身体面点的衣裳。」
单凭她现在穿的衣服,就够被当做妖人处置好几回了。
眼前人来路不明,话的内容真假难辨,暂时还不能相信。
走出阁楼,带着冷意的夜风打在脸上,我的思绪重新回归清明。
就在半月前,沈廷拦获了一封盖有皇家印章的密信。
信文使用了西凌特有的语言,应该是要转交给西凌的使臣。
其中内容涉及三皇子林渊登基后的利益分划。
东文与西凌常年交战,边疆问题严峻,林渊为了保证自己坐稳皇位,竟然私自答应了西凌的要求。
若是他当皇帝,便割让十座城池,献出东文主要将领的首级,外加进贡三千美人。
我作为一国公主,自然也免不了和亲的命运。
沈廷脱下自己的披风为我系上。
「可都安排好了?」我盯着他的眸子,只见他古井般平静的眸底并无任何波流涌动。
「殿下放心,明日各方势力里都有我们的人,三皇子暗中勾结西凌使者,又犯下弑君之罪,天理难容。」
「殿下此行是为救东文的百姓,乃是天命所归。」
「臣,提前恭祝殿下事成。」他双手作揖,庄重对我鞠了一躬。
就和先前无数次一样,表明自己的忠心。
我抒了一口气,对他的猜疑稍有缓和。
从驯马女走到明嘉公主的位置,不得不说,这一路,沈廷确实帮了我很多。
在皇宫替贵族养马的前九年,从白骨堆里往上爬的前几年。
若没有他,估计我早就死了好几回。
避开守卫的看守,我们潜入夜影,从密道离开了祭台。
2
公主府门前高高挂着灯笼,暖橘色的灯光映射在沈廷的脸上,往日清俊疏离的侧脸多了几分柔和。
他轻握我的手,掌心温暖而让人心安。
「早些歇息。」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迈步渐入府门。
沈廷看向我的目光欲言又止。
「殿下……」
尾音拖曳,撩地人心颤动。
我又怎会不知这是他想留宿公主府的意思。
只不过,我没心情。
「我累了,今夜各自休整,养精蓄锐,免得旁生枝节。」
沈廷幽幽叹息了一声,「那殿下也多加保重。」
我点点头,目送沈廷的离去,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派人暗中跟着他,记下他的行程。」
黑暗的角落里立刻有声响回应,很快那道影子便不见了。
我抚摸腰间的玉牌出神。
母妃啊母妃,求您保佑孩儿接下来的顺遂。
房间内,侍女们早已替我备好了一切。
穿着绿衣的女孩跪在一侧,案板上陈列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我靠坐梨花木椅子上,随手拿过一样把玩。
【穿骨针、剔刀、炮烙……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现在撞死穿越回去还来得及吗?】
我听得想笑。
带着寒芒的利刃被用力掷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
「说说吧,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那处祭台阁楼是明日埋伏林渊的刺客藏身的对方,把控森严,不允许外人进入。
顿时,她的表情欲哭无泪。
【这要我怎么说啊,一睁眼就在那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站起身来,绕步到她身侧。
「还是说,你知道我们的计划。」
「说出你背后的人,本宫饶你不死。」
【死脑子快想理由啊!!】
【剧情走到哪了?哦对刺死刺杀……】
她抬起头来,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是前镇国威武大将军,刘呈烨。」
「将军归隐前依然牵挂殿下,暗中调查到一些情报,特地让奴婢转告殿下。」
【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次了,信女愿下半生荤素搭配换大将军显灵,一定救命……】
门外传来轻叩声,「殿下,有要事。」
目光在披着黑袍的死士和那女子身上徘徊。
「正好,本宫的人也有事禀报。」
我朝女孩微微笑了笑。
「你先说。」
「但凡有一字不实,后果,你该明白的。」
3
她点头如捣蒜。
「奴婢是大将军安排的,行事匆忙,还未来得及通报。」
「大将军意外发现沈廷与林渊暗中有来往,恐怕两人早已串通好了。」
望向我的眼神有些犹豫。
「恕奴婢直言,公主现在所做的一切,很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
【女儿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十五年前宫宴上的那场刺杀是沈家安排的吧。】
【唉,也是,毕竟沈廷在她还不是公主的时候就对她多加关照,是个人都会心动。】
【那是因为沈廷本来就知道她的身份啊,不管女儿最后是否被皇帝认回,他这么做都不会亏。】
袖子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么多年的殷勤与关照,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我设下的局。
黑衣人动了动唇,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十一,查到了什么?」我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
他愣了一下,「和她说的一样。」
「沈首辅的车驾在回府后,没多久就从侧门出来了一驾从未见过的车辇。」
「隔着帘子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只依稀能见到那人的身影,应该是沈廷没错。」
「车子去了三皇子府上,一个时辰后才从晋王府出来。」
内心一阵刺痛。
毫无疑问,事到如今,沈廷已经不可信了。
「传下去,明日的计划取消,派人盯紧沈廷。」
「是。」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先前的努力付之一炬,所有的事情都得从头来过。
心痛归心痛,但好在我还有最后的底牌。
舅舅临离京前给我留了一支可以调动的人马,这个秘密我从未对沈廷提起。
瘫坐在座椅上,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时,我突然感到喉咙一阵发紧。
几乎快呼吸不上来气,是喘疾又犯了。
「药,在柜子上,递给我……」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刀上凌迟。
女孩慌慌张张爬起来拿药,给我倒水时手抖地不行,杯盏好几次快摔到地上。
「千万不能出事啊……」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洒在我的脸上。
抬眼,眼前人的眼眶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点后悔刚才拿刑具吓她了。
【她死了我们全都得陪葬,哇啊啊啊,我的命好苦。】
我在她手臂上用力抓了一把。
「嘶,好疼。」女孩倒吸一口冷气。
疼就对了,让她老咒我。
「你好点没啊,要不要叫府医?」她擦干脸颊的泪痕,声音呐呐。
「无事。」我松开手,借着她的肩膀坐起身来。
「既然是舅舅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去的对方?」不再探究她的身份,将她留在身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女孩的眼睛顿时亮了,「我叫阿言,殿下叫我阿言就行。」
【嘿嘿,女儿不会杀我了,我就知道女儿面冷心善。】
「我会干的事情可多了,洗衣服、铺床、做饭,殿下只需要给口饭吃就能活。」
【耶,留下来之后顺便试试能不能治好女儿的喘疾,都怪林渊那小子疑心病太重,害得女儿留下了病根。】
我垂眸,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4
我的喘疾并不是天生的,而是来源于一场宫斗。
一场……算是失败了的宫斗。
父皇生前有过四位皇子三位公主,我在公主中排名第二,上有嫡姐林徽宁,下有妹妹林慕清。
林渊是三皇子,在他上面,还有另外两位哥哥。
不管是按照长幼还是嫡庶,这皇位都不应该轮到他。
论嫡子,皇后曾经产下过一男一女的双生子。
如此吉兆,皇帝欣喜,大赦天下。
听前朝的老人说,父皇喜欢那个男孩喜欢的紧,吃穿用的器具远远超过了他还是太子的时候。
按照东文的礼数,皇子得到八岁后才能为封储君,但父皇等不及了,打算过了周岁礼就将他封为太子。
在这深宫中,荣宠的背后常常伴随着腥风血雨。
纵使尊贵如此,也逃不过被卷入其中的命运。
那男婴夭折了,在他出生后的第七个月。
身上长满了红斑,似是瘟疫的症状。
父皇让人调查了许久,将皇子的吃食、用品、衣物一一检查,都没能发现异常。
可这病总得是人带进来的。
最后父皇气急,要将伺候的宫人乱棍打死,才终于有人肯说实话。
原来是皇子的奶妈在返乡探望家人回来后,没换过衣裳就直接抱了皇子。
等知道家人染病,皇子也开始病发了。
奶妈被处死,其余知情人也依法被驱逐出宫,此事不了了之。
皇后自丧子后郁郁病了许久,人也憔悴了许多。
从那之后,她就极少过问后宫之事,只常年浸在佛堂礼佛,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女儿身上。
论长子,温贵妃所生的大皇兄林瑞倒是有几分明君的样子。
他大我许多,我九岁被找回入宫,那时的他已经十九了。
我依然记得初入宫门的那天。
殿上烛光跳跃,烛火被燃地劈啪作响。
帝后高座明堂,面容慈爱却透着疏离。两侧的嫔妃们虽都是笑吟吟的,但打量我的神态各异。
年纪小的皇子公主则靠在母亲怀里吵着闹着要出去玩。
我是谁,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一切团圆美好的画面似乎都因为我的到来从角落开始变质。
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只是个外人。
明明是专门为我举办的宴会,我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听闻二妹来了,下了学堂我便立即赶来,没来得及换衣裳,妹妹勿怪。」一道清亮的男声从殿门外响起。
左侧紫衣华服的女子放下杯盏,原本温婉的面庞沾了几分嗔怪。
「知道想见你妹妹心急,二公主在那儿呢,瑞儿,先来见过陛下和娘娘。」
少年行完礼,没坐到贵妃身侧,反而在我身边坐下。
他看着我,目光带着好奇。
「你叫林璃?唔……」他单手撑着下巴偏着脑袋思考。
「璃字寓意清澈纯净,代表至善至纯的玉石,是个好字。」
「往日读过书吗?」
我窘迫地摇摇头。
「无碍,看,大哥教你怎么写……」
他眉眼弯弯,也不避讳,居然直接拔下了发簪,以发簪代笔在桌上勾画。
「皇宫里的人都无趣地很,总是立下一堆规矩让人怎样,不能怎样。往后阿璃要是不适应或是觉得乏了,都可以来找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或许只是一句无心的话,我却记了很久。
5
林瑞对谁都很好,不管是对弟弟妹妹还是伺候的宫人。
冬日料峭,皇宫供的银丝碳勉强够主子们使用,下人们只能用最劣等的木炭。
有侍仆暗中偷盗未燃烧完的银丝碳,因为匆忙烫伤了自己的手心。
长兄知道后不但没有处罚,反而给那人请了医师,又让宫人把银丝碳分发下去。
「你瞧瞧,全都乱了套,照这样下去还有谁会听你的话?」温贵妃捂着心口痛斥。
「王府还在修缮就出了这样的事,你父皇前几日还跟我说不放心你,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看你哪还有亲王的样子?」
林瑞笑着替娘娘揉肩。
「母妃,这事可千万别对父皇说起,东西都分下去了,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要不是被逼到不得已的份上,谁会冒着被烫伤的风险就为半块剩下的碳。」
温贵妃面色一怔,摇了摇头,唇边挂着一抹无奈的笑。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林瑞应了一声,表现地更加殷勤。
在所有的娘娘里,我最喜欢温贵妃。
不是因为他是林瑞的生母,而是因为温贵妃本身就是个顶好的人。
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眉眼总是带着温婉的笑意。
细风中,她单薄的身影如同四月的梨花。
就算是斥责,也很难感受到来自她的怒意,蕴含更多的反而是对晚辈的关切。
林瑞的性格与贵妃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都狠不下心来对付身边的人。
我在宫中没有什么玩伴,长公主出嫁后,大皇子的宫殿就成了我的归处。
我常常带着书画,和皇兄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有时温贵妃会端来两碗热腾腾的腐竹白果薏仁糖水给我们,然后披着貂裘坐在一边安静绣花。
看到我们喝完,露出光洁的碗底,她的神色总是格外柔和。
「这糖水是我家乡岭南独有的,适合给孩子们吃,又兼具药膳的功效。」
她偏着脑袋,阳光透过雕花窗,穿过倾泄到肩上的青丝,落在她带着些许细纹的眼角。
「还记得我在闺中时,娘亲经常做这些点心,还总是做的特别多。」
她捂着嘴笑,肩膀随着气息小幅度起伏。
「小时候不懂什么叫吃饱,还以为娘亲拿来多少,我就要吃完多少,有次吃不完怕被发现,我就偷偷把糖水倒在花丛里。」
「晚上娘亲问我,‘阿宁啊,那些糖水都被你吃完了吗?’」
「我点点头说是,还以为娘亲会夸我。」
「结果她说那是一大家子十几个人的量,还在养的月季里发现了残渣,最后把我锁在祠堂关了一晚。」
我笑得肚子疼,林瑞笑得喘不过气。
半晌,几个人才直起腰来。
林瑞望着温贵妃,「母妃,这个故事你都说过好多遍了。」
贵妃惊讶得睁大了眼眸,似乎也是才意识到。
「是吗?我还以为是第一次说呢……」
她垂下眼帘,「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事情……」
那是温贵妃在宫中度过的第二十五年。
6
有时候娘娘爱给我扎各种各样的头发,从九岁扎到十二岁。
我说我长大了,她说不管长多大,在她那都是孩子。
她指着林瑞,「喏,你看,你大哥就是这样,都要成家了还要我给他织冬衣呢。」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人家这个时候早都做祖母了,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亲亲孙儿……」
林瑞闻言放下书册,唇角牵起悠然清浅。
贵妃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
长兄早就有了喜欢的女孩,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儿,正等着王府建成后向她提亲呢。
可长兄始终没能等到那个女孩,贵妃也在那个冬天失去了她在宫中唯一的牵挂。
那日是新年的前夜,我趴在画舫窗前,盯着对面布满花灯的水面怔神。
等长兄应酬完,我就能和他溜去温贵妃的寝殿,为她送上我们亲手做的点心了。
我看见长兄从内室出来,像是喝了酒,摇摇晃晃到了水边。
他蹲在石岸上,接过宫人递来的花灯,专注在上面写着什么。
花灯入水,顺着水流一路向下。
可下一秒,长兄不见了。
河面上只有飞溅的水花,水中好像有人在挣扎。
长兄身边的侍从在慌张呼救后跟着跳了下去。
一股可怖的寒意攀着我的脊骨往上爬,心里顿时很慌很慌。
「快去救人啊,皇兄落水了!」
来不及穿披风,我拨开众人直直奔向河对岸。
耳边众人的喊叫声逐渐喧嚣嘈杂,不断纠缠在一起,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等我们赶到时,水边早已围了一群人。
长兄躺在地上,浑身湿透。
水渍顺着头发和衣衫往下滴,唇色白地渗人,不管怎么呼叫都没有反应。
「娘娘!娘娘!」
「来人,贵妃晕倒了!快扶下去!」
那是我见长兄的最后一面。
长兄死后被加封为忻王,葬礼办得分外隆重。
温贵妃亲手在棺椁中放入那件织了一半的冬衣。
不知怎的,在放置的过程中,衣裳好几次拿不稳,掉在贵妃脚边,远远看去像一摊靡烂的落叶。
她把衣裳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将脸紧紧贴在上面。
「他这是不肯离开呢……」她对着衣裳喃喃自语,表情又哭又笑。
长兄的棺椁已经下葬,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角落还有一副棺材。
听说这人是长兄身边的侍从,为了救他自己也溺亡了。
鬼使神差的,我朝里望了一眼。
在棺盖即将合上的前一瞬间。
如同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鸡皮疙瘩顺着四肢朝上蔓延。
这张脸我曾经见过。
几个月前,在林渊的身边。
那日我因与三公主林慕清起了冲突,心情郁闷,便未带任何侍从,独自一人在外面待了许久。
我知道西南墙角后有一条密道,那里栽了许多腊梅,是片幽静的去处。
穿过密道,路经一处偏僻别院时,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我会找机会把你送到他那,之后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一下就认出了这是林渊的声音。
我素来不喜参与宫中的波橘云诡,可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我谨慎地挪动身子,费力从缝隙中往里窥去。
林渊背对着我,借着错位的瞬间,我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惊悚的是,我朝内看去的时候,恰好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脑海一片空白,我再次钻回密道,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发带因剧烈颠簸散开,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但我不敢回头。
殿门前,颂夏嬷嬷正坐在长木凳上,边上挂了一圈要晒的去年旧衣。
她刚站起身来就被我拉去了内殿。
我朝外忘了一眼,观察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立即关上房门。
「快……拿一盆碳来,再让人送热水过来,我要沐浴。」
身上还残留着腊梅的香味,必须尽快洗去。
那是我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室内雾气缭绕,我浸在热水里,只余一个脑袋露在水面外。
直到鲜红的火舌将衣物成灰烬,我的理智才重新归位。
「嬷嬷,对外说我风寒受凉了,这几天不便见人。」趁着擦身的空隙,我对颂夏吩咐。
在她欲离开的时候,我又叫住了她。
「对了,看到我那支蝴蝶发簪了吗?」
7
颂夏思索,「没记错的话,那支簪子是今日才戴的吧?会不会是路上弄丢了?我让人去找找。」
「不,千万别去。」我拦下她。
现在去找无异于主动暴露自己。
那副簪子原本有两支,我先前没拿出来过,应该不会有人记得。
但在七日前,其中的一支蝴蝶发簪不翼而飞。
我担心的是,拿走簪子的人会告密。
「什么都别管,我有话要对长兄说,劳烦嬷嬷替我将信转交给他。」
我把见到的事情告诉了林瑞,让他多加小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称病不曾见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放心。
睡前,我总会在枕头下面放一把刀。
只有摸着冰冷的刀柄,我才勉强能入睡。
出乎意料的是,林渊并没有派人找借口搜查,也没有打探口风的意思,宫内安静的近乎异常。
似乎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直到第四天,有人告诉我,院里有个洒扫的丫鬟失踪了。
尸体最后在后花园的假山石边被发现,早已没了气息。
喉咙上有道锋利的伤口,黑色的血水从中涌出,又在青石板上凝固干涸。
应该是匆忙之下的一击毙命。
我望着那个丫鬟,望着她鬓发上插着的蝴蝶簪子,心中突然有股难言的滋味。
若是那支簪子没被她偷走,恐怕现在倒在那的人就是我了。
「喝杯安神茶,好好睡一觉,该被今天的场面吓坏了吧……」夜晚的寝殿,颂夏替我梳头发。
「宫中许久不曾出现这样的事了,陛下知道后,立刻拨了一批新的守卫来,案件正在调查,请公主放心。」
我饮下那杯茶,却怎么都睡不着。
不知道清醒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快入梦时,突然觉得身边的温度似乎在升高。
浓烟滚滚,火舌顺着被褥和卷帘扩散弥漫,跃动的橘光晃地人睁不开眼。
桌椅柜子被火海包围,又在巨大的断裂声中碎成了粉末。
前方已无路可走,我蜷缩在角落,思绪和身体好像同时在变轻。
真高明啊。
酸涩与不甘交织。
林渊从没放下对我的疑心,也从没想过让我活下去。
濒临意识溃散之际,隐约见一人影冲破火海,身披银白铁甲,墨发高束。
模样打扮像禁军,又不是禁军。
火光在他的瞳孔内涌动,烈火扑卷上来,似乎要将他吞食。
肩上已经燃起了一角,他蹙眉扑灭,大踏步朝我奔来。
身下蓦然腾空,鼻间的气息不再那么刺鼻。
我被入京的江浔舟救了下来,捡回了一条命,但也因此染上了喘疾,不定时发作。
在长兄的葬礼结束后,我又去了温贵妃那。
「阿璃,来,陪我待一会……」贵妃扯出一个很像哭的笑。
我缄默地在一旁坐下。
挣扎很久到底要不要跟她说这件事,最后的我选择了坦言。
温贵妃听完垂着眼盯着地面,很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的……」
她突然仰起脖子笑了起来,笑声凄惨悲凉,不知为何,总感觉带着一股阴恻恻的意味。
「他以为他算计地了所有人,但是,阿璃,你看着吧……」
「瑞儿不会白白牺牲的……不会白白牺牲的……」
8
自那场火灾后,父皇就让我搬离原来的宫殿,并开始着手修葺公主府。
半带着愧疚半带着关怀。
这让我一跃成为了三位公主中最早有自己府宅的那位。
【好困喔,什么时候放我去睡觉啊……】阿言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人快要站不稳了。
「困的话,你先下去吧。」我唤来侍女,「莲心,带她去就寝。」
「顺便再送一份栗子糕过去。」
「要不要再加点?」想到她很饿,我又问了句。
「够了够了,多谢殿下!」阿言连连摆手。
【加加加,最好把公主府厨房的每道菜都上一遍!但是吃太多她会不会讨厌我啊……】
我叹了口气。
「莲心,把厨房里有的都送去吧。」
【好耶,爱死女儿了!】阿言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
洗漱后,我倚在榻上翻看被拦获的那封密信。
沈廷不可信,他给我的这封信是否是真实的也有待考察。
我想到了一个人,或许能与他达成同盟。
已经是五更天,今日是林渊的继位大典,皇亲贵胄都需要提前装扮。
窗外,黑沉沉的夜笼罩东文大地。
我坐在镜前,莲心替我梳妆。
「十一那边都处理完了吗?」轻轻抿散口脂,红艳的唇更衬的面色如雪,带着蛊惑人心的妖冶。
「原定的死士都换了身份安排下去,没有您的指示,他们不会妄自行动。」
我微微颔首,繁重的发冠带在头上,压得脖子难受。
珠玉琳琅碰撞,脆响如碎雪。
我伸手拨开。
或许冕旒更适合我。
「殿下,那个女孩在说谎,为什么还要留下她?」莲心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这些事逃不开她的法眼。
我整理好佩带,「因为她有用。」
能听到她的心声,能提前预知事情走向,这不是很好吗?
继位典礼上,我让阿言与莲心陪同。
我立在祭台左侧,对面是仅有十岁的四皇子。
台下,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均穿戴繁复,按照等级一次排列,神情严峻。
沈廷作为大典的礼官,早就等在祭台上了。
望见我,他唇角轻挑,倒也没说什么。
【好紧张,马上就要开始了,女儿应该把刺客都解决了吧。】阿言咽了咽口水。
【要是真打起来怎么办啊……哦对,东南角有个洞,可以拉着她从那逃出去。】
【我去,男主!终于见到男主了!】耳边她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右侧为首的江浔舟。
剑眉入鬓,鼻梁直挺,一双眼眸清澈却又锐利,亮如星辰。
似是感受到我们的视线,台下的他偏过头来,鸦睫下墨冰的眸子堪堪停留在了我的面上。
又不着声色地移开。
【我刚刚看到了什么?!我磕的cp对视了!】
【这小子还强装淡定呢,估计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她连啧好几声。
我收敛了眸光,垂下头思索她刚刚的话,思索我与他们的关系。
阿言总是喊我女儿,先前我还有些疑惑,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我诞生于她笔下的创作,是她一本书的里女主。
但说实话,我并不在意我所处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
与其困顿其中,倒不如早些替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因为不管世界真实与否,我都必须经历这一切。
既然江浔舟作为本书男主,一定能够帮到我。
9
大典照常进行。
沈廷宣读先皇遗诏,祭拜天地宗庙。
林渊身穿衮冕礼服,昂首阔步,于三百台玉阶走向万人之上。
金色的绣袍上,九条神色各异的龙盘旋云端。
他走到祭台中央,位置与沈廷挨得极近。
会话的瞬间,林渊的视线穿过沈廷缠上了我,如毒蛇一般,阴冷晦暗。
我扶了扶发冠,心中默默数着数。
三、二、一。
人群里先是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再有人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沈廷递给林渊盛满酒的杯盏。
他接过,又「不小心」掉落地上,白玉制成的酒杯摔了个稀碎。
血红的酒液四溅,有几滴飞溅到龙首周围。
无数的卫兵从看不见的地方涌出,无一例外地奔向声音源处。
也有佩戴长剑刀的卫兵在我的面前停下,似有要将我包围的架势。
沈廷眼中的笑意消散不见。
「陛下,这是为何?」我故作惊讶。
林渊掀起眼皮看我,眸子弥漫着腾腾的杀气。
「明嘉公主,你说呢?」
「给朕搜,奸人必定藏在那。」
他挥手号令,百官面面相觑,不懂发生了何事,也不敢轻易动弹分毫。
一道疾风般的身影越过重重阻碍,凌冽的寒光斩破空气,剑尖挑起半条还在扭动的蛇。
江浔舟对着林渊行了一礼。
「末将心急,未来得及禀报,还望陛下恕罪。」
「是条蛇,方才的叫声是侍郎大人被蛇咬了。」
林渊紧握拳头,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好啊……好……」他紧盯着我,眼里的不甘快要溢出来。
「都回来吧,是朕的疏忽。」
「大典继续。」
林渊扭过头,语气愤愤。
卫兵尽数退下。
【阴谋变阳谋,还好女儿聪明。】阿言僵在原地,衣袖下的手似乎还在颤抖。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没事了。」
剩下的流程依次进行,并没有发生别的变化。
虽有波折,林渊还是成功登基了。
典礼结束,官员各自返回府中。
沈廷追上来想要和我说什么,我别过脸装作没看到。
「殿下留步……」
未给他说完的机会,我快步走到江浔舟身边。
「许久不见,老将军可还安好?」
江浔舟的父亲是舅舅刘呈烨的战友,两人曾是出生入死的伙伴。
舅舅受伤后为脱离党争选择了归乡,不再过问战事,他的职位便由江寿将军继任。
江浔舟作为将门之子,从小便随父出征。
我被困在火海那次,便是他与江父入京述职,偶然路过所救。
10
「父亲一切都好,劳烦殿下挂心。」
江浔舟停下欲走的身影,顿住脚步。
今日他未穿甲胄,只穿了件暗云纹紫袍,发丝被官帽束起,颇有几分文臣的意味。
沈廷模样本就出尘,可此刻在他身边却像蒙了层灰。
见没人理他,沈廷道了声失陪便自行离开了。
【赶紧走!零个人想见他!】
【表面看着人模人样的,实际一肚子坏水。】
阿言愤愤不平,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明明家里小妾陪房一堆,还老爱在公主面前营造专情人设,不就是想四处押宝,事成能借驸马的身份跟皇家染上关系,事败也能在林渊那里刷足好感吗?】
【得找个机会把沈廷干的那些事告诉女儿,要不是沈家的刺杀,女儿就不会被带到宫外当驯马女,贤妃也不会因为失女郁郁而终了。】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了,可每当听到母妃的名字,心中还会有些许难过。
收养我的父母对我虽没有苛刻,但也不算多好。
尤其是当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
「我与将军有缘,今日多谢将军了。」回过神来,我向江浔舟道谢。
不需要指明,他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同行一路,我与他聊了许多。
问边塞,问战事,问邻国。
等到时机差不多,终于引入了正题。
「听说东文与西凌的战事刚刚结束,西凌有意与东文议和,小将军可知来的使臣是谁?」
「魏琦。」他略微思索。
「上次那场仗就是和魏琦打的,要谈和肯定也是他来。」
江浔舟瞧着我,幽深的眸底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即日西凌使臣就会到,陛下设宴招待,公主到时候也能见到。」
【哇啊啊啊啊我就说我磕的cp是真的,女儿别再问别的男人了,小江刚才还因为你不理沈廷暗爽,这会又要吃醋了。】
阿言咋咋呼呼的声音在我耳边喊开。
我揉了揉耳朵,「涉及家国的大事,总是要关心的。」
「不知小将军是否愿意帮我个忙?如若可以,公主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半是请求半是利诱,念在先前的交情,我猜他应该不会拒绝。
其实我大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但我现在需要新的盟友。
而他便是不错的人选。
果不其然,他同意了。
「什么事?」
我立在宫墙上俯瞰京城,「帮我查出魏琦现在在哪。」
「今夜亥时,公主府见。」
镂空玉雕的马车恰巧停在宫门下,是时候该回去了。
我踩着凳子进入马车,掀起一角珠帘,目送江浔舟翻身上马。
他身子前倾,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扬鞭策马,一阵嘶鸣后,响亮的马蹄骤然响起。
我才反应过来,上次见他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