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后院,裴纶便见一侍女正从沈炼房内清理杂物。
那侍女将废纸堆在一边,裴纶踮脚凑上前去,将那些废纸挨个展平。
他就是好奇沈炼会在上面写些什么玩意。
会有自己名字么?
裴纶掌心黏腻腻的,然而只看了一眼心底便凉下半截。酸话情诗倒是不少,横七竖八地同心结一般扭在一起,可是翻遍整张纸,裴纶也没见着自己名字。
侍女从屋内出来,问:“裴大哥做什么呢?”
裴纶立马把那些只放到原处,晃荡了下手里的药包:“刚去给老爷取完药,诶?沈先生呢?”
侍女:“沈先生与淋先生一同出去了。”
“林川明?”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邪气,裴纶只觉得心口处鼓起些麻痒难耐,他捶捶胸膛,好一会儿才道:“他俩一起出去做什么。”
“听身先生说,是去看戏。”
“看戏?大白天看什么戏。”
那股子麻痒吸了水似的暴涨起来,他酸唧唧地说:“如果真是看戏,怎么不叫上我。”
那侍女有些无措:“这⋯⋯”
话一出口裴纶就后悔了,他刚刚出去买药,就算这俩人要找他去也见不到人。
裴纶道:“没事,等沈先生来了,你同他讲句我来过就成。”
“好,”那侍女突然眼前一亮,“沈先生!”
裴纶扭头去看,见沈炼与林川明正笑语晏晏地往后院走来。
沈炼抬起头,见裴纶在这儿,道:“你怎么来了?”
裴纶揪下腰间悬着的“桃花石头”,皮笑肉不笑:“在外面排队买药晒了一上午,刚回来就直奔这里,想找你喝个茶。”
林川明看出端倪,道:“结果扑了个空。”
裴纶气结,林川明接着道:“不仅扑了空,还看见他和别人一起回来。”
沈炼道:“我现在回来了,要出去么?”
裴纶还是微笑:“林先生,我排队买药的时候,还帮你买了件玩意儿。”
他把那枚“桃花石头”举到林川明眼前:“这玩意招桃花,保管半个营口的女人,上至八十老太,下到十六少女,都对你青眼相加。”
林川明接过来,咋舌道:“不会有毒吧。”
裴纶冷冷回道:“毒不死你,最坏就招一身烂桃花呗。”
沈炼笑:“他桃花够多了。”
裴纶心里泼开陈醋,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两人之间是老相识,不管是有仇还是有情,至于相识到什么程度就不好猜了。
“谁嫌桃花多,是不林先生。”
“裴纶送我的,我得收好了,”林川明把那桃花石头系在腰间,“上次你送我那半张画了鬼的纸我可还留着呢。”
裴纶疑道:“什么半张纸?”
沈炼飞去一记眼刀,林川明自知失言,笑道:“你猜?”
裴纶扭头看天:“懒得猜。”
沈炼道:“裴纶,还出去么。”
沈炼的声音揉弄着耳朵,像掬清水,凉浸浸的,裴纶听得心底那股邪气去了大半,张口道:“想吃什么,街东头开了家新铺子,卖卤味的,咱们可以去看看。”
沈炼莞尔:“都好。”
林川明莞尔:“我也想去。”
裴纶莞尔:“不准。”
“你跟那个林川明以前认识?”
“嗯。”
四盘卤味摆在红木方桌上,裴纶捡着小碟子里面的花生米,嚼得嘴中咯吱作响,“你俩认识是不是挺久了?”
沈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如你久。”
“嗯?”
沈炼从容不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人不好,之前那些日子可算可不算。”
裴纶了然点头:“哦。”
店里人头二三,生意不算红火,谷子酒香,裴纶两杯下肚有些上头。他眼睛发花,面皮渍了层淡淡的粉色:“沈炼,如果我告诉你,我梦到过将要发生的事情,你会不会⋯⋯嗝。”
一只酒嗝窜了出来,沈炼扶住裴纶,沉声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那个梦可吓人了。哎,怎么有点晕⋯⋯”
裴纶猛地往前一拱,沈炼顺势搂住,片刻后,熟鼾声起。
沈炼将裴纶楼得近些,握住他的手,十指勾缠,他低声道:“到底是累了些。”
“沈炼⋯⋯”
睡得鼾熟的裴纶再度开口。
“我在。”
“我还有个问题⋯⋯”裴纶无意识地抓弄着沈炼胸前衣襟,把头埋进沈炼颈窝。
热气喷在脖颈和耳根处,沈炼稍稍侧头,不料裴纶立马追上来,贴面道:“那座山上的寺,为什么那么奇怪?那个和尚,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像和尚⋯⋯”
再度醒来时已是午夜。
裴纶睡得口干,他爬起来,头晕得像刚撞过大墙。
“水呢?”
他揉着脑袋,拎起桌上铜壶,发觉里面什么都没有。
“哦对了,今儿忘记打水了。”
裴纶不耐烦地挠挠脑袋,晃荡出门,脚步虚浮得像刚出了月子的少妇。
他手里拎着铜壶,四处寻摸着:“水缸,水缸⋯⋯”
秋草已有颓势,然而徐娘半老姿色犹存,树上叶子绿得发硬。
水缸在隔壁院子的东南角,裴纶扶住缸沿,眩晕感又涌了上来。
月色薄得像纸,裴纶左手虚虚握出一个圈,将月影箍在其中。
“好月亮,好⋯⋯嗯?”
话没说完,裴纶便听得一阵窸窣。
“你⋯⋯你慢点。”
那声音自院子东边传来,调子长而绵软,挠痒痒似的在心口撩拨。
此处皆是客房,近来住在里面的只有一个人——林川明。
裴纶登时起了兴致,蹑手蹑脚地往音源磨蹭过去。
“慢点,疼!”
活春宫让他碰上了?好啊,总算让他抓到把柄了。白天时候不苟言笑的,到了晚上,浪叫声就连窗户纸也盖不住。
靠到近处时,裴纶便矮下身子,往墙根处蹭去。
那声音时高时低,听得裴纶自己都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沈炼在床上是不是也会这么叫?沈炼平时说话时候那把嗓子就飞珠溅玉的,如果自己在身后把他往墙上用力顶几下,肯定能将那把嗓子扯得紧绷绷,一绷起来,调子就会就跟箭似的往心口上的草垛上射。箭无虚发,草垛上躺着的可都是自己的子孙。
越想越耐不住,裴纶欠起身子,口水沾湿指头,在头顶窗户上捻出一枚洞。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被红木窗棱劈成几道的月光在地上交纵。
裴纶定睛去看,见床下只一双黑靴。
视线上移,床铺微微晃动,床上叠着两具身体。
裴纶心跳加速——俩男的!
上面那人肌肉虬结,脊背一线结实浑厚,肩头纹有东西,裴纶使劲眯眼,却仍旧看不甚清。那人不停耸腰,腰窝处亮晶晶的,大概是汗。
身下那人紧拽一旁的红色帷幔,手背上青筋隐隐,一头黑发全数散开,可不就是林川明!
裴纶捂着心口蹲下身,不住抠弄着干裂道草皮。
可是这地上就一双鞋,那个人难道是飘来的么?
裴纶飘在饭桌旁,眼眶铁青。
魏忠贤身体渐好,早饭吃了两碗鸡肉粥,他擦擦嘴巴,道:“这两日要出趟远门,府中大小事宜,全由管家代管。”
管家姓曹,年纪与魏忠贤相差无几,手嘚手脚伶仃,一身老骨头梆子给狗狗都嫌咯牙。
三姨太紧接问道:“老爷这次去多久?”
二姨太讥诮一声:“怎么,问清楚了时日,好算计下什么时候做事方便是么?”
三姨太登时满脸涨红:“蒋如玉你不要血口喷人。”
二姨太丝毫不怵:“老娘就算喷你又怎么了?”
魏忠贤听得头痛,他拍拍桌子,厉声开口:“我这次得去半个月,你们少给我惹事。”
二姨太抿下最后一口粥,幽幽道:“只要没人挑事儿,大家就能相安无事。”
言罢,她站起身,瞥了眼坐在沈炼旁边道林川明,轻笑道:“林先生,我昨儿做了过特别有趣的梦,不知道是何意思,林先生可否帮我解解?”
林川明道:“林某也只是懂嘚皮毛,周易之术玄妙得很。”
“不用多高深,”二姨太道,“我昨儿梦见了两只猫。那两只猫一个黑一个白,缠在一处,太极似的。黑的猫闷声不响,白的猫叫声尖刻,在梦里听着,有些吓人呢。”
裴纶浑身一震。
“有人说梦见黑猫是不祥之兆,林先生,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山上求个福去?”
林川明不动声色,眉间一派从容:“这个,林某确实不太清楚。不过有事没事去拜拜佛,总归是好的。”
魏忠贤道:“两只猫儿打架,有甚稀奇,没得见识。”
二姨太一反常态,冲魏忠贤恭顺道:“是,老爷教训得是。如玉还有戏得学,先走一步。”
水蛇腰盈盈扭着,转眼二姨太便出了屋子。
裴纶暗暗惊异,原来昨晚的事情二姨太也是知情者。他看了林川明一眼,林川明半垂眼皮,神情不明。
裴纶从旁边拿来一只新碗,重新盛上粥,端到林川明眼前,道:“碗里的都凉了。”
“嗯。”
林川明闷声回应,却始终没见动箸。
掐指选了个黄道吉日,不料是个大阴天。
风卷车帘布,全府上下皆站在门口,与魏忠贤话别。
二姨太:“若是出什么事要死了,死前派人捎个信儿,我好赶紧改嫁。”
三姨太抱着她的大公鸡,温顺道:“老爷,路远马乏,当心身体。”
沈炼:“风大,我进去了。”
言罢,转身便走。
曹管家帮他拍背,魏忠贤气得身板子拼命地抖,两根树叉子似的老头在西风中互相搀扶。
马车往前吱嘎地转,魏府大门终于再度恢复沉寂。
然而相安无事这种事情,向来不适用于魏家人。
离开的第一天,二姨太便找来一队戏班进府,说是要给大家唱戏。
魏府内设有琉璃戏台,戏台对面是栋两层小楼,二姨太正坐中间,领着府内大小下人看戏,戏台上演的正是她日常总唱的《铡美案》 。沈炼与林川明端坐一旁从从容容,三姨太缺如坐针毡,她不时看天,略显焦虑,嘴里嘟囔着:“姐姐,我娘家还有事。”
二姨太磕着瓜子,送去一瞥:“什么事,这戏刚演到精彩地方呢。”
“一点私事。”
“那行,你去吧,回头在看。”
“哎。”
台上老生捋一把胡须,唱腔雄厚,气息悍如铁板,站在沈炼身后的裴纶却是听得眼皮打架,沈炼抬起手,轻轻捏了捏裴纶的掌心。
林川明朝二姨太送去一瞥,接着咳嗽两声。
二姨太礼尚往来地翻起白眼:“有病就治。”
“不瞒二太太说,我啊,最近确实是嗓子发干,眼睛发直,头脑发热,脚底发虚。”
二姨太嗤笑一声:“发发发,你怎么不发个财?”
林川明一派从容:“发财靠命。”
“得,林先生自便吧,再拦的话,倒显得我不讲人情了。”
林川明微微一笑,转身便溜。
裴纶恍惚转醒,沈炼抬头问:“困么?困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去休息。”
“还好。”
沈炼拍拍林川明的凳子,道:“过来坐。”
二姨太适时开口:“一个下人,坐什么凳子。”
裴纶面露难色,张嘴道:“我站会儿就行。”
沈炼冷下脸来:“二姨太不让他坐凳子?”
二姨太一脸玩味:“不然呢?”
谁知沈炼下一刻便把裴纶扯到跟前,揽在怀中。
裴纶吓了一跳,忙去挣脱:“沈先生,不涌这样。”
沈炼的声音贴在耳边:“坐着不比站着舒服?”
磨蹭间,他仿佛可以闻见沈炼身上的皂荚香气。
“哟,你俩这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二姨太瓜子嗑得更猛了。
裴纶立刻解释:“没有,沈先生闹着玩呢。”
二姨太怪笑一声:“沈先生,你可别当我是个傻子。”
沈炼沉声道:“原话奉回。”
二姨太摆摆手:“得,赶快走吧,跟我这儿再打——起来了。”
那个“打”字被拖得余韵悠扬。
裴纶闻声想要起身,身体却动弹不得。他低头去看,发现沈炼的胳膊正扣在自己腰间。
他往后靠了靠,轻声道:“沈炼,你松手啊。”
“闭嘴。”
沈炼的声音有些发抖。
裴纶又努力挣了挣。
“别动。”
沈炼的气息有些粗重。
突然,裴纶觉得自己屁股抵到了一块硬物。
裴纶:“⋯⋯”
二姨太觑着二人,笑得看不见眼:“难不成已经打起来了?”
裴纶是第一次来沈炼房间。
沈炼房间并无特殊之处,四张圆凳一张方桌,干净得苍蝇要滑脚。
“房间倒是挺宽敞的,住这儿倒是不错。”
一路走在沈炼跟前打掩护的裴纶此刻坐凳上,隔着面水晶帘,沈炼躺在床上,耳垂有些红。
沈炼慢慢调息,道:“那你想住么?”
白瓷盆中有游鱼两尾,裴纶正盯得出神,对沈炼的问话毫无反应。
沈炼:“⋯⋯”
裴纶拔声道:“哎这俩鱼还一大一小呢,脑袋倒都挺圆的。”
沈炼:“当我没说。”
裴纶扭头又问了遍:“你刚刚说什么?”
沈炼漠然道:“什么都没说。”
裴纶懒懒回应:“哦。”
双眼正四处逡巡,桌上那束小蓝花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
“沈炼,这个你还留着呢?”
“嗯。”
“你喜欢?”
蓝花花瓣支楞起细瘦的脖颈,顶着个干枯的脑袋,蕊间光秃秃。
“你送的。”
裴纶猛地怔愣。
“这个扔了吧,回头再送个新的。”
正说着,敲门声响起。
“是谁?”
三姨太的声音在门板后面响起:“我。”
裴纶与沈炼对视一眼:“有什么事?”
“裴纶,你出来下,三太太有事要求你。”
裴纶坐在燕子楼上,三姨太与一名男人坐在对面。
那男人一身绛紫锦袍,身量较高,长相硬朗,眉骨高耸,手背上纹有一枚麒麟。
三姨太在一旁倒酒,道:“这是晏回文晏老板。”
裴纶点点头,有些纳罕:“晏老板好。”
他伏在三姨太耳边道:“你不是说让我来凑个人场的么,怎么就咱们仨?”
三姨太攥紧裴纶左手,沉声道:“就当帮我一回。”
裴纶按下不语,心中莫名坠坠,晏回文觑着裴纶,道:“裴先生怎么不动筷子?”
“哦,这就吃,这就吃。”
那口鱼香肉丝在嘴边滚着,到底是没咽下去。
三姨太与晏回文对视一眼,道:“那个,裴纶啊,还有道冬瓜雪蛤盅没上来,我去催催看。”
“我去催。”
裴纶站起身,却被三姨太一把扥住。
三姨太满脸讨笑:“你催没用,这儿我熟。”
裴纶只得又坐下,三姨太施施然起身,娇小身影倏地一转,便从朱门后面消失了。
偌大房间内只晏裴二人。
裴纶略显局促,搬着凳子偷偷往旁边蹭去。
“裴先生平时喜欢做什么?”
裴纶微微一愕,旋即回道:“睡觉。”
“怎麽睡觉?”
裴纶心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他随口道:“躺着睡啊,我又不是属丹顶鹤的。”
“一个人?”
裴纶眼珠子一滚:“当然不是一个人。”
晏回问眼皮压下:“哦?”
“还有我的房中客。”
晏回文:“⋯⋯”
裴纶一脸煞有介事:“你知道魏忠贤一共有过几个老婆么?”
晏回文目光灼灼,莞尔道:“不知道。”
“六个——”裴纶拖长腔,“六个老婆啦,个个如花似玉,跟三太太似的。”
“我不觉得她好看。”
裴纶翻了个白眼:“魏老爷喜欢就行。”
白眼太过明显,晏回文笑了:“继续。”
“可是中间死了三个,都是跳井死的,魏家有四口井,她们三个一人跳了一口。老爷嫌晦气,就让人往里面灌沙石,给封死了。还找来天师作法,和尚超度,按说也该是厚葬了。”
“为何府上死了那么多人也不见魏老爷搬走?”
裴纶嘴皮子一吧嗒:“老爷说,死人镇宅。”
死人镇不镇宅他压根就不知道,盖因那三个姨太太接连玉殒香消的时候,他还没去魏府。
“哦?原来还有这个说法。”
“是啊,我那房间离其中一口井近,有天晚上,我半夜翻身,看见一道黄色身影背对着我,坐在井缘,正用翡翠篦子梳头。我当时好奇,就喊了句,喂,你是谁,在那干嘛。她听见这话转过头来,你猜怎么着——”
裴纶看了眼房门。
三姨太怎么还不回来?
晏回问突然凑到裴纶脸前,俊脸倏忽放大:“怎么着?”
那双眼里分明全是玩味,裴纶心念百转,这才了然。
妈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纶慌忙后退,重新拉开距离:“没怎么着,晏老板,我尿急,先去过厕所,等我回来接着讲。”
谁知刚一起身,裴纶左手便被人拽住。
晏回文掌心温热,他曲起中指,在裴纶手心轻轻抓弄:“裴先生,下面的故事要不要我帮你编上?”
裴纶指尖发抖,想要抽手离开,然而那指头被牢牢裹住,怎么也抽不出来,他只得转过身,赔笑道:“晏老板大人有大量,救个急吧,我回头跟您讲真的。”
现在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晏回文到底是想做什么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床上交流。
晏回文站起身,悠悠道:“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里面的床,够不够大。”
裴纶立刻应声:“床特别小,真的,我翻个身就能砸地上,连一只鸡的空都挤不出来了。下人嘛,晏老板你知道的。”
“那就睡我那儿,我那儿大,你想怎么睡,”晏回文的手顺着裴纶道胳膊慢慢攀缘,最终卡在脖颈处,“就怎么睡。”
裴纶想了想,突然发问:“能翻跟斗么?”
晏回文:“⋯⋯”
“我那床虽然小,但是在上面怎么翻跟斗都没事,晏老板,天色不早,您早些——”
裴纶咬咬牙,还是没拔出来。
就在这时,正对两人的那扇窗户被人猛地推开,晚风吹散满室软香,一名男人翻身进来。
待看清来人后,裴纶大喜过望:“沈炼!”
沈炼掸掸衣角,面色阴沉。
晏回文直视沈炼,问:“这就是你的房中客?”
没等裴纶开口,沈炼便先发声:“松开他。”
晏回文:“不知阁下哪位,有门不走,偏偏要从窗户进。”
沈炼冷声道:“若是我喜欢,从屋顶上跳下来也是可以。”
晏回文笑:“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纶拼命挣动,几次想要抬脚去踹,却因为顾及着三姨太的面子又放了下来。
沈炼漠然道:“你是谁和我有关系么。”
晏回文:“⋯⋯”
沈炼看了一眼,道:“放开他。”
晏回文:“那你跟他什么关系?”
沈炼继续漠然:“我跟他什么关系和你有关系么。”
裴纶心跳怦怦,如果现在不是被晏回问握着,他一定立马跑过去亲个够。
晏回文:“有话好讲,我不介意与阁下⋯⋯”
话音未落,沈炼便闪身前来,拔下晏回问头顶束发玉簪,反手握住,尖端抵上晏回文喉头:“我不想杀你,放开他。”
四目相对,晏回文温言道:“阁下相貌也是不俗,不如⋯⋯”
沈炼一个顶肘,正中那人面部。
晏回问登时栽倒在地,裴纶觑得空隙立马挣脱开来。
沈炼一把将人扯到跟前,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裴纶不由歆羡:“沈炼,你真厉害,还会功夫呢。”
“只是一点点,防身用。”沈炼随手扔掉玉簪,顺势拽起裴纶的手,站到窗前。
“走。”
“哎等等,这里是二层,怎么走?”
“像上次那样,”沈炼长臂一勾,沉声道,“抱紧我。”
言罢,纵臂出窗,往前奔去。
裴纶吓了一跳,他慌忙搂紧沈炼脖颈,半边身子紧紧贴了上去。
楼沿河而建,河上荡有点点花灯,花灯内粉烛长约寸余,烛火映在水纹上,熠熠动人。河边有行人二三,微风荡出一蓬桂花香,有道身影骤忽掠过,她们纷纷支起脑袋向上望去。
沈炼身姿轻盈,脚尖点在沿岸翠柳的枝头。
“啊啊啊——沈炼!”
裴纶腿脚酸软,双眼紧闭:“慢点!”
沈炼臂间攒力,将裴纶搂得更紧些:“别怕。”
声音随风过耳,裴纶红着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诶不对,沈炼,你是怎么找到的我?”
“想要找一个人,怎么都能找到。”
接下来连续几日,曹管家都带着裴纶出去收租看田,不在府上。裴纶跟着曹管家打下手,白天算账晚上想沈炼,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转眼七天,两人连夜回到魏宅,裴纶摸黑去了后院一趟,见无灯亮起,料想已经睡下,便回到房间准备休息。
自己房间七日无人打扫,平白生出股子霉气,可是裴纶已无精力去嫌弃,往床上栽去。
可是裴纶睡得不太熟。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他翻翻身子,初秋天,芦席理当冷得厉害,他却觉得身下那块烫得心口喘不上气。辗转反侧,裴纶还是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水还没喝完,门便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裴纶吓了一跳,来人是个男的,个高腿长,面生得厉害,裴纶反手把碗向他砸去,翻窗欲跑。不料脚刚刚着地,后颈处便涌上一阵闷痛。裴纶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迷糊间裴纶听见有人交谈。
“不是说好了他不在的么?”
“谁知道,哎,轻点,他要是死了我不好交差。”
“你放心,咱们这次来只为钱财。”
裴纶正想辨析对方身份,不料额角处正巧撞上门槛,发出一声闷响。裴纶眼皮一翻,不负众望地晕死过去。
“裴纶,醒醒。”
裴纶慢慢掀开眼皮,脑筋有些不清楚,他揉揉眉心,坐起身来。
“头还疼么?”
裴纶这才看清眼前那人。那人白面皮,隼目半睐,裹一身蓝色锦袍,可不就是沈炼!
可是那沈炼轮廓较为稚嫩,比之之前初见时候显得年轻许多。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沈炼见他伸手过来,反握于掌心,笑道:“这又是怎么了?”
刚一亮嗓子裴纶就愣住了,这喑哑的声音分明是少年时期才有的。他摸着喉结,此处略有凸起,凸起像粒小铜纽,并不明显。他咽下口水,喉结处便微微一跳:“沈炼,咱俩今年多大?”
沈炼疑道:“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炼并未回答,他端了杯水,道:“先缓缓,喝点东西。”
裴纶点点头,没想到脑袋又开始嗡嗡的疼。
“我的头为什么这么疼?”
“刚刚从马上翻下来了,摔到了头,索性其他地方没又问题。”
“嗯。”
裴纶四处逡巡,屋内陈设较为古朴,四条方凳一张红木方桌,门口处挂一幅山河图,除此外并无杂物。
裴纶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陇西。”
“嗯?”
裴纶满面惊异,他站起身,极目远眺,但见远处云峰叠嶂,翠色拔天。
“我们不是在营口么?怎么又来了陇西?”
“营口,那是什么地方?”
“不可能啊,沈炼,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沈炼道:“你与我从未到过那里。”
“不可能,沈炼,我从小就生活在那里,在街头混迹,沈炼你⋯⋯”
话没到一半,裴纶便怔愣住了——手中那只白瓷杯里晃动的水面上倒影着的脸,分明是少年时候的自己。
沈炼伸手摸上裴纶额头,疑声道:“怎么摔了一下就变得怪怪的,可是染了风寒?”
“不是,沈炼,你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裴纶急得满头是汗,他该怎么开口,说自己这具年轻身体里面的魂儿是将来的自己吗?拿什么说服沈炼?这里是陇西,是他完全没有接触过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在脑中翻滚,裴纶不停揉捏眉心,却丝毫未见效用。
“裴纶,你怎么了?”
沈炼的声音不停在耳边萦回,裴纶徒然张嘴,然而舌头像是被人生生拔去一般,只能聪喉头处发出粗重的喘息。
闭上眼睛之前,裴纶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陇西,他与沈炼早已相识——
“裴纶?裴纶?”
裴纶掀开眼皮,发现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此刻他正躺在后院里面,斜前方的桂树枝头已然攒满细碎白花。
沈炼蹲在他跟前,语调关切:“你怎么样?”
裴纶讷讷开口:“我⋯⋯我们不是在陇西吗?”
沈炼突然浑身一震:“你想起来了?”
“诶?不对,我回来了!”
裴纶捏捏饱满的喉结,喃喃道:“刚刚难道是一场梦?”
沈炼面色不善,死死盯着裴纶,裴纶笑道:“我没事,别担心,只是刚才⋯⋯操,”裴纶蹭的站起身,“刚才有人打我!”
裴纶身形尚且不稳,沈炼见状立马扶上去:“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地上了。”
沈炼指头有些凉,裴纶反手握住沈炼手心,拔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