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方苏
我的外婆,出生在苏北一个小乡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婆可以说是最疼我的人。
外婆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坎坷,母亲说,她就是外公外婆当年在逃荒的过程中,路过开封时生下来的,可以想象小脚的外婆,在求生的路上吃了多大的苦头。
外婆说,她这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认识了上帝。至于她是什么时候信基督的,我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那时村庄上,有很多象她那样年纪的老人,每逢礼拜天,大家就会彼此相约,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步行赶往乡镇的教堂,他们唱着诗歌而行,也哼着诗歌回返,田间小道上,留下了他们开怀的身影。
外婆没有上过学,只是信了基督以后,才象小学生一样,慢慢学习认字。我经常看到她在晚上闲暇的日子,一个人在安静的祷告后,再在黄晕的灯光下,,一手拿着放大镜,一边一丝不苟的捧读《圣经》。
我读小学的时候,几乎每年的暑假都是在外婆在度过的,外婆对我的呵护和包容,几乎可以用“至爱”这个词来形容。每到用餐的时候,她会扯着大大的嗓门,不厌其烦的喊遍整个村庄,直到听到我回应后,才会笑呵呵地说:“你个小坏蛋,跑哪里去了,饭菜都凉了,赶紧回去吃饭去”。
农村的夏夜,蚊子多,外婆一边手执蒲扇,一边唱着圣诗,直到我安然入睡,有时半夜醒来,还看到外婆下意识地为我扇着凉风。寒假的时候,她则早早地起来,把庭院和门前的小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好早饭后,把我的棉裤棉袄,在火堆上烘烤透热才唤我起床……
那时,外婆家的日子也有些拮据,干净利落的外婆,生活极其简朴,一年到头,也就那两件衣服轮流着替换,上面还贴满了补丁。但外婆在陪嫁的古旧床头柜里,她却常常出其不意的给我一些惊喜,从里面拿出刚发红的西红柿、桃子和其它一些我喜欢吃的零食。
外婆爱我,也爱周边的邻舍,外婆常常对我说,要“爱人如己”,虽然我不能明白那四个字的真正涵义,但从她的举止中,却有了最恰确的诠释。在外婆家的隔壁,当时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小男孩,他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外婆很怜恤他,每次小男孩在外婆家门口玩耍或从那里经过,外婆生怕脾气古怪的外公知道,总会偷偷地把他叫到自己的屋里,拿些好吃的给他。
有时,周围年纪大的人生病,外婆除了为他们祷告之外,也会把积攒了多天的鸡蛋,毫不吝啬送到病人的家里。
外婆不吃猪血,不吃供奉过的食物,不骂人,不撒谎,不论断人,也不祭拜偶像,她说那是上帝的要求。他每天吃饭和睡觉前后都要祷告。在上帝面前念及每个亲人和村庄邻舍的名字,恳求神怜悯他们,并赐他们出人意外的平安。
外婆的村庄,从东到西也就几十户人家,她几乎在各家都讲过多次基督的救恩,她常常说起一段话:“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很容易动怒,讲话的语气总是凶得吓人,每当外公发火时,外婆总是“灰溜溜”的迅速逃离,约摸着外公火气消了,才会试探着回来,为此,赶到饭顿上,外婆不止一次饿肚子。外公的个子很小,而外婆却很高大,如果真的打起架来,我觉得外公完全不是外婆的对手,我觉得外婆的忍耐之功,在其他人的身上,我再也没有见过。
随着年龄的渐长,初中后,因着学业的繁忙,我去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其间外婆的相关信息,都是从母亲那里探知,外婆不会骑车,连最简单的脚踏三轮也不会,每次到教堂聚会,都是步行,来回8里多地的距离,她那小脚走起来应该是一段辛苦的旅程。当然,她每次都会带些好吃的,嘱咐我们村的教友们,为我捎来。
和外婆见面,基本都是在寒假走亲戚的时候,看到我后,她都会放下手中一切的劳顿,搬出一个小板凳,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审视着我,时不时地用发颤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并习惯性地问我:“孩子,在学校能吃饱吗?”,同时,她也很希望我在周日的时候,也能去教会聆听神的道,外婆总说,敬畏神是智慧的开端,认识至圣者才是聪明。
临别前,外婆则把我悄悄地拉进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绢,一层一层地剥开,然后拿出几元钱,让我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外婆的爱,象不停歇的水流一样,永不止息。
母亲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诉我,年轻时的外婆,过日子很心盛,对子女要求特别严格,年幼时的母亲很多次被外婆责打。但,我所看见的外婆,却始终被喜乐与平安浓浓的包裹。外婆说,她愁苦的卸脱和暴躁性格的改变,也是因为自己的基督信仰。
初三那年,在麦收时,我和父亲负责运送庄稼,在回家的下坡路上,不小心翻车,双双送进了乡医院,年近70的外婆闻听,她立马颠着小脚,步行10多里,急匆匆赶到我入住的病房,嘘寒问暖自不必说,每天晚上,她长时间的跪在我的床前,虔诚恒切地为我祷告,祈求上帝让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整整七天,外婆每天的睡眠都不超过3小时的时间。
此后的很多年,我和两个妹妹都相继考上大学,家里的生活一直在捉襟见肘中度过,我们家所谓的孝道,也仅仅是在逢年过节时,给外婆带只鸡、买些糖糕、馓子、豆奶粉诸如此类的便宜日常用品。
勤劳的外婆似乎永不适闲,除了敬虔的信仰之外,平时,她一个人会用舅舅家的稻草,一根根地在机器上编织“包片”,每天获得几元的微薄收入。
大学毕业多年,我在工作的小城按揭买了房,也找到了心中的“另一半”,我在想,等结婚后日子安稳了,也接年迈的外婆到我们这里享享清福,好好孝顺下“爱人如己”的外婆了。
在乡下举行婚礼的傍晚,我和妻子一桌一桌的敬酒,来到外婆面前时,她慢慢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从怀里掏出一个饱满的小手绢,用颤巍巍的双手,递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孩子,这是姥姥的一点心意。上帝祝福你,要好好爱你疼你的媳妇……”
晚上,客人散了,我在床前,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了外婆的“红包”,在一层层的包裹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钞票,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十元的,我数了数,共计366元,看着有些早已不在市场上流通的纸币,再想想日益操劳的外婆,我再也忍不住心中固守多年的那份情感,顿时积郁难耐 ,泣不成声……妻子在床尾看着我悲痛的样子,一脸错愕。
临别前,我从收的贺礼中,拿出三千元,让母亲分批次转交给外婆。人不在身边,也许金钱的给予,成了我当时弥补外婆的唯一方式。
此后的日子,我因着工作的忙碌,根本无暇回老家,偶尔,会给外婆打个电话,外婆每次都会谈到她的信仰,她的救主,还有她教会中年老的弟兄姊妹。在电话那端,她也会带着我祷告。她说,她会一直为我在上帝面前祈求,直到上帝得着我为止。
后来,因着上帝的眷顾,我有幸成为祂的儿女,我想,我生命的翻转,外婆功不可没。
外婆一生中,只请求过我一次,那就是让我帮她买了三部播放器,她说,隔壁的邻居信主,家里条件不好,也不识字,买几部播放器,让他们可以随时收听。外婆唯一的请求,也是为了他人。
岁月溜走,外婆也越来越苍老,她的身躯也不再挺拔,去教会几里地的路程,对她而言,已变得遥不可及,于是,她就成了本村信徒聚会点的常客,偶尔,她也会禁食祷告,用信心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上帝的教导。
我知道外婆归回天家的消息,已经是她离世两个月之后,父母担心影响我的工作,而刻意隐瞒了这个事实。我闻听,连续几天,内心的亏欠感都无法平复。但有一点,我深得安慰,我清楚地知道,外婆息了地上的劳苦,她所行的,和她所信的,她的归宿毋庸置疑的会在上帝的乐园里。
那年,春节放假回家,母亲郑重地拿给我一个信封,我一看就明了,那是当初让母亲转交给外婆的,母亲难过的说,那晚,外婆感觉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就原封不动地把钱归还给了母亲,外婆告诉母亲:“农村长大的孩子,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在外生活不易,我可不忍心花孩子的钱,还是留给孩子自己用吧,免得他在外面作难”。
听毕,我的泪再次盈满眼眶,我这一生只有付出没有收获的外婆啊,您的恩典,我该如何报答?您这爱的债务,我该如何偿还?
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外婆并不伟大,但却象灯一样,照亮着周围的人。其实,外婆本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基督徒,但她却有信有望的活着,在爱中行走,光和盐在不觉中,洒满一地。
城市工作的日子,我曾一度在焦灼中奔跑忙碌,后来却在外婆爱至成伤的美好见证里,找到了生命的皈依和安息。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见上帝,却在外婆这样一个乡村基督徒身上,我清楚地看到了神自己。
还有,我以前不信上帝,现在我信了。